生活好了,人反而不像年少时,走门串户那么自由,进了别人家,看见碗里有吃的,不管好不好吃,伸出两根手拈来就放进自己口里,边吃边说辣。现在,家里有人没人,都喜欢关着门。隔了一道门,感情生分了。而且,离家日子久,后辈的小孩子、新娶的媳妇,都陌生,见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
查叔闲坐在门口,脱了鞋子,用小棍子撬鞋底上的泥,抬头见我在门口晃荡,说东边那林子有马卵菌粑粑菌,你克(去)看看捡不捡得到?还叮嘱我,往枞树林子里找,他在那里捡过。
东边那块地,已不再是庄稼地。
从东干脚出发,到鹤仙岭脚下,原来的庄稼地不见庄稼了,已经是一片枞树,密密麻麻,像给大地盖了一层黒瓦。
五家园不再是菜地,靠山脚的土地种了杉树,前面的土地种了板栗、桔子树,临河的几块空地,种了一些小菜。
钵子坝已经不见土坝,河堤新修了,架了水泥桥。
旱塘已经不是旱塘,已经改作了鱼塘。
路也拓宽了,能走收割机。
我看了看东干脚的那片林子,油茶林只剩一角,另一片改造成了李子园。附近的庄稼地种了杉树,往里,才是枞树林。
抱着试一试和打发时间的想法,我什么也没带,一个人朝着那片地走去。
从家到那片地,我曾经走过二十几年。
在出村的路口,还碰到大伯父,问我去哪。
我说到东边那门块地里捡菌子。
大伯父摇了摇头,又说:克(去)看看要得,多走两步路,回来能多喝两杯。
走到钵子坝,抬头看五家园,整个后山都在眼里。山上,速生柏、枞树交杂,把半山石头都遮掩了。山顶的石崖,在阳光里,显得更为沉静黑糙。不过,我还能分辨出,小时候,跟着奶奶,在哪块地方放过牛,在哪块地方捅过马蜂窝,在哪块地方和土玉、青叔他们寻宝探过险……
只是,土玉没有活过十五岁,一个下午,在钵子坝下的浅水里淹死了。
我看看钵子坝下的水,深不没膝呢!
树林子里很安静,除了竹鸡受了惊吓,扑扑翅膀,惊心。仰头看枞树,针叶里有一团黑,再细看,一只猫头鹰!树下荫着的坟墓,光秃秃的,一根草都长不出,染了一层淡淡青苔。一无所获穿过枞树林,见到一棵泡桐树,光秃秃的,像在思考。转过一棵棕叶树,一堆新坟赫然入目。我听母亲说过平田的三猴儿死了,就埋在我们土边的棕叶树下。三猴儿,人矮小,如其名,种田种烤烟,都要从我家门前经过,背一把锄头,或者挑一担空畚箕,遇到开饭,我父亲还会把他请进屋里喝酒。他不挑菜,喝两口酒就上脸,蜡黄的颧骨现出两朵红云,话也多起来。我妈趁着他喝酒吹牛,还拜托他:平田人多,拜托你物色一下,给我崽介绍一个对象。我当时还不好意思,未几,他果然物色到了一女子,安排夜里见面,我父亲带我去了,先到他家,一个邋遢的瓦屋,见了就问我们吃饭没有?我父亲反问他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三猴儿笑着,领我去见人家女孩,路上还说等会儿不管你们两个对不对得上眼,都要到我那里喝一杯酒才能回克(去),不喝我不准!
母亲说三猴儿在工地打小工,拌砂浆,桶放在脚边,拿着铁锹铲砂浆,一铁锹铲下去,人跟着下去,一头栽进砂浆里,拉出来,头头脸脸是砂浆,嘴巴鼻孔是砂浆,救护车还没开到,人就没了。
我仿佛看到了三猴儿的小眼睛、瘦峭脸和麻杆腿,头皮发麻起来。
折转身,入眼就是两堆坟,一高一矮的两堆,以前在西瓜棚前的那两堆。两堆坟上冬茅草深得能埋活人,风一吹,干燥了冬茅草发出清脆的哗啦声,显得周围更为寂寥荒凉。
我想看到河坡,我以前放鸭子经常走的河坡。
河坡上,水边竹到处都是,高高矮矮,在风里起起伏伏,犹如乱发飞舞。
河那边,枞树林,枞树林里的乱坟隐约可见。
母亲说勒桑里的那个退伍兵去年得鼻咽癌死了,就埋在河坡上的空地里。
对面勒桑里,连楼房一角都看不到。
视野只有这么宽了。
抬头看天天空青蓝,几缕白云如丝巾般挂着。
在倾耳细听,林子发出嗡嗡声,河水轻微的哗啦声也都很清楚。
前不见来人,后不见来人,我似乎进入了莽荒时代。
风吹起风头茅草,吹动河边的竹枝,吹动身边齐腰高的羽毛草,让人怀疑这草中有什么埋伏。
我不敢去想,便沿着来路,一边走,一边戒备,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醒了那一个一个土堆里的熟人和野鬼。
走过枞树林、杉树林,那些碗口粗的树干,像林立的士兵。
走过油茶树林子,李子园,在坡上,看到山脚下的东干脚,一栋一栋楼房呆立在青山绿树下,我才放慢脚步。
抬头看后山,在山坡上,我看到了父亲的坟。
我是孤单的儿子了。
心里一酸,走到钵子坝上的水泥桥,这个地方已经能看到大伯父一个人坐在村口的屋檐下的长板凳上晒太阳,感觉到有了人气,才扭头再看父亲的坟。
那片地上的枞树,有一部分就是父亲手植的。
而看看村庄,我家的楼房,也是父亲手里盖起来的。
然后,现在,除了父亲那座孤坟,一切都那么陌生。这是现实吗?才多少年,人不是当年的人,物不是当年的物,大地和村庄换了山河般地变了模样,恍然想到诗和远方,可能背转身,所经历的岁月就是吧。
地在回归自然。
村庄在朝上生长。
我们在时间里,从这头到那头,颤颤巍巍;我们在大地上,如蝼如蚁,一路风景,惊心动魄。
2022.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