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无论漂亮衣服、音乐和红酒能给人多少慰藉,更漫长的依然是这样一个狭小空间里肉体的痛苦,至少是不那么舒服。
庞宽说,最强烈的感受就是饿。按照计划,他每天可以吃两盒自热饭。自热饭盒的量并不大,只能吃到七分饱,很快就会饿,所以他只能根据饥饿程度来安排自己的作息——每天11点吃早午餐,如果再能扛一会儿,就12点吃,因此最好不要起得太早;下午那顿饭,他试过6点吃,发现睡觉之前饥饿感会非常强,后来就把晚餐时间推迟到了晚上8点;为了不饿着睡着,他最好早点睡。
很多时刻,观众进入直播间,会觉得他似乎松弛自得,但实际上,他更可能正在和饥饿斗争。比如晚上他把音乐声放得很大,在台子上蹦迪,其实已经“饿得不行了”,是在用音乐的刺激覆盖饥饿的痛苦;再比如他躺着看视频,翻来覆去,不是因为无聊,而是饿得睡不着。实在无法忍受了,他会寻找代餐,比如多喝点酒,醉了睡着就好了。或者喝可乐,可乐的汽会有种饱腹感。偶尔,在非常奢侈的下午,他会吃一个巧克力派。
在资源有限的境地里,人必须充分地规划自己的行动。朱砂提的一个词是“最小化生存”。比如直播第一天,庞宽特别开心,“自嗨”,喝了很多水和酒,第二天盘点物资,开始意识到自己必须定量,才能撑过14天。他还发现,自己的饮用水其实比预想的少了一半——最初计划每天可以喝四瓶水,但吃自热饭时才反应过来,自热饭是需要水才能热的。一天两盒自热饭,就少了两瓶水。
吃了饭,另一个需要控制的就是厕所。他的肠胃不好,吃得也不好,会有拉肚子的时候,但不能老是蹲马桶,一是因为观众看着呢,二是因为马桶没有下水道,容量有限,一天只能倒一次,“只能忍着、扛着”。
在这14天里,在这6平米的木箱子上,他逐渐建立了一种贫瘠生活中的秩序:不能洗澡,他每天早上起来会用两张湿纸巾擦拭身体。缺水,同时他也有喝热水的习惯,他就在自热饭热好之后,把瓶装的茶放进饭盒的热水里温热,再把饭盒里污染了的水,倒进马桶,这样可以循环利用。
在这些实际的生理需求之外,他还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是——人如何独自度过漫长的时间。
这次展览并未在线下对公众开放,因此观众对画廊的环境没有实感。这是一处很空旷的建筑,工作人员下了班,夜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向每日人物描述了夜里两种特别的声音,“那个台子因为是新的,木头会裂,睡到夜里两三点,啪一声,放鞭炮似的,你会一下子吓醒”,另一种则是画廊里画发出的声音,“那画是丙烯的,里面有胶,胶撕裂画布的声音,啪一下,声特别大,屋里空,又有回响,就会惊醒。”
直播到半程,他的情绪开始出现低潮。他用一份表格记录自己每天的经历及情绪,第六天,心情那栏变成了“焦虑”和“压迫感”。画廊是全封闭的,24小时开着灯,第八九天,他有了一种幽闭感,会觉得恍惚,甚至会有幻觉,“你不太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是下雨还是天晴,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长期在灯下,他的皮肤开始变黑。因为太少摄入维生素,他的手开始蜕皮,这是皮炎的表现。
到了最后几天,他开始在台子上写字,沉迷于给不同的东西描边。只剩最后一块空地的时候,他正饿着,用红色和蓝色的笔涂了两个小时,画了个迪斯科舞池,这帮他忘掉了饥饿。见面时,他把“舞池”的照片展示给我们看,“这是一个灯,每天晚上,我就在这个舞池里跳舞。”
直播结束后,每日人物在星空间画廊里看到了这个箱子——除了“舞池”,包括但不限于毯子、马桶、酒瓶和书,全都被他用笔描上了边。因为长时间没洗头,毛孔堵塞,整个台子上掉满了他的头发。
“兴高采烈的14天”如果不是经由庞宽亲口讲出,或许大多数观众都想象不到这些痛苦和不便——在直播镜头里,你看到的是一个人如何在狭小的空间里周旋,尽量安置自己,吃喝、读书、听音乐,练易筋经、念诗和蹦迪。也在马桶上吃饭,上厕所忘记拿纸,以及洒了酒弄脏地板,遭人嘲笑。他是有秩序的、幽默的,甚至是“治愈的”。
最初策划时,庞宽、房方和朱砂就讨论过,如何定义这14天,他们不希望这是一次一般意义上的苦修,恰恰相反,它应该是“兴高采烈的14天”。在某种程度上,庞宽确实达成了这种幽默。
展览开始前,他很期待在线下与看展的观众相遇,还为此准备了成人纸尿裤——如果来的人多,玩儿嗨了,他可以保证一天不上厕所。结果第二天,因为防疫原因,线下展览被关闭,原来期待的偶然、突发和意外都没了。他开始琢磨,一个人怎么也能做点好玩儿的事情。
▲ 线下展览关闭通知。
房方的记忆则是,庞宽入戏特别快。第一天下午展览开幕,他刚爬上台子,马上就屏蔽了外界的一切。房方和朱砂都挺意外的,本来以为庞宽会和现场的人互动,他俩就逗他,在底下大声喊他,但他根本不理。后来他们明白了庞宽的意思——他想维持独自在家的真实状态,那就是沉默,这是进入角色了。
直播第二天,他开始看《甄嬛传》,直播间里的“甄学家”兴奋起来,很快有人听出了是哪一集。
第五天,他设计了一个环节,想趁大清早没什么观众的时候逃狱,偷偷从那台子上跳下来,离开,如果还没人发现,他就成功了。结果六点醒来,打开抖音一看(用抖音,是因为抖音有预览,不会显示他本人进入了直播间),“哎哟,好几千人在线,没法逃啊这个”。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天中午,他开始用水果刀在台子上凿洞。想的是这洞越来越大,他的生存空间就越来越小,等到最后几天,他就只能在一个特别小的地方蜷着,把自己逼入绝境,“这也很好玩儿”。
这些点子,他都没和房方、朱砂商量,听见他凿洞,他们吓一跳,后来让工作人员骗走了他的刀——那台子不坚固,中间是空的。他再凿,就要塌了。结果后来几天,台子是没塌,但那个洞不小,他得时时提防手机和充电宝掉下去。
这天傍晚,还发生了件事儿。有个全身纯白衣服、戴头盔的人闯入了画廊。画廊里的人各有各的误解,有工作人员以为是做核酸的防疫工作人员,房方以为是庞宽约好了的朋友,而庞宽以为他是画廊的客人。总之,这个人直接进入了展厅。
他拿着一根带音箱和摄像头的黑棍,自带BGM,绕场四周,庞宽终于明白——他在cos《星球大战》里的角色风暴兵,决定配合他,站起来,像电影里那样,俩人表演了“隔空原力锁喉”。此人满意地走了,庞宽也很开心。这段视频被传上网,有一万多人转发,有人说,当下链接,当下创造,“这是行为艺术中的行为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