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人夏天的神,就是虾籽。差不多就剩 10 天,不然就要等明年了。
今年梅雨里的夏天,热浪来得急,每吃一口浓油赤酱,都耗一口气。看着满桌好菜,我心里就凄凄惨惨戚戚,吃不下呀。苏州妈妈要是见状,5 分钟就能做出一道「风扇冷面」,任脸如何泛起菜色,都能迅速「海棠依旧」。风扇冷面是苏州夏天的家常招牌,看着寡淡,滋味却是浓的,一口仙气吹开牙关,极其开胃。做法简单,先用电风扇把拌过虾油的熟面吹凉,再用香糟卤和虾子酱油淋一淋,与爽脆蔬菜丝拌匀即可。半透明的苏州小宽面,随黄瓜丝和豆芽滑进嘴里,像给喉咙做一次冰敷面膜,暑热不再。这道面在我的心里就是「坏胃口回春面」。
去苏州消夏,仔细看,碟壁碗边那些星星点点,比鱼鲜,比蟹清,那才是好吃的秘密所在。我听过一次苏州评弹《声声慢》,耳朵险些*。吴语那水喉音,再配婉约派的词,谁受得了!里面一些抱团的叠词,构成主旋律,正像小河虾之于苏州人的夏天,正像虾籽之于苏州独一无二的鲜。
夏天,让美味变得集中,想吃的就归拢到那么几样,我像很多人一样,一到夏天就瘦。李清照说「人比黄花瘦」,是相思苦,可「思春」哪有「贪吃而不得」苦。我比雄虾还惦记雌虾饱涨的肚子。
苏州的「三虾面」,「三虾」指虾籽、虾仁、虾脑。
考究的江南夏天,非得提苏州人的门面「三虾面」不可。苏州 8000 多家面馆星罗棋布,可以说家家都避不开做这一碗。苏州人贝聿铭这样评价:「看不厌的苏州美景,吃不厌的苏州虾。」这里的「苏州」,与其说是产区与品种,不如说是「三虾」这种带了地理人文特色的吃法。「三虾」就是虾籽、虾仁、虾脑,三样必须分开细炒,甚至虾壳和虾头都要熬进油里和汤中,能鲜尽鲜的极致劲头,是苏州人吃虾的虔诚仪式感。
虾的神圣,还在苏州小河虾的「一期一会」。论季节,虾肉和虾脑还有商量余地,但虾籽,那是锱铢必较的,非得每年的初夏时节,五六七这三个月,再厉害的大厨都得盯住太湖水烧三虾面。今年太湖禁捕,周边水域的虾季又因酷暑,比往年时长稍短一些 —— 高温会让虾甩籽快一些,分秒必争。
旧时虾季,家家户户的巧手阿姨不约而同地用剥虾仪式迎接。人手一脸盆冰水,一字排开,每只虾的籽都必须手工揉搓去剥。现在,天价「三虾面」多半是因为人工耗不起,只有坚守传统的老字号,才沉得住气做这样费时费工的事。
初夏时节,天气逐渐炎热,河虾进入产籽阶段,此时的籽虾格外肥美鲜嫩。
我去苏州裕兴记等面时,留小辫子的朱建国老板正在轻轻拨弄虾籽,徐而生风,看得出来有多年历练的功夫。每到这时候,老板们会去市场上花高价拣选抱籽母虾,通常是雄虾的两倍价格。我打趣说:「那不是雌雄比例严重失调嘛。」朱老板随手给我拎出一只虾:「有长钳子的是雄虾,没籽,只能做虾仁。」
取虾籽的「冰水法」,像极了日本师傅捏寿司之前的工序,十分严谨。朱老板不厌其烦地与我解释冰水的意义:「虾籽冰了以后,不容易死,而且壳跟肉容易脱落。这会让虾老实,否则老是动,虾籽很难下来。剥虾籽离开水也不行,虾籽会黏在手套上,下不来。一斤虾,熟练的人要剥半小时,也就是一碗面的量。取完后还久着呢,还要炒,要个把小时!」朱老板烧三虾面已经有十几年,他说起一碗面上桌,有 15 个工序,听似抱怨,我感到的是自信。
眼见他端起一个金属砂糖孔筛子摇晃起来,虾的细脚留在上面,虾籽如青黄流沙沉入水底。朱老板说,虾籽还要纱布过滤一遍,虾脚也要挑出来,我越看越饿,心里已经唉声叹气。此时想起来,美食家沈嘉禄老师曾提,苏州人谈恋爱有个规矩:只可男的等女的,不作兴女的等男的。苏州面馆也有一个规矩:只可人等面,不可面等人。我就摆正心态,等心上人似的,等我的三虾面,即使里面含着女人倒过来等男人的惆怅,即使等到口水低垂到今晚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