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爹是个精明人,经常出去跑点小生意。她爹去贩马,她就跟着去赶马;她爹去贩盐,她就跟着去拉盐;他爹去倒卖烟叶,她就跟着去运送烟叶;他爹去倒卖香火,她就跟着去挎香篮。
米粒十二岁那年,她爹带她出门,个把月后她自己回来了,她爹再没回来。据说是给当兵的打死了。从此,槐树街西南角大槐树附近的小土屋就成了她独力支撑的家。镇上慈善的老人看见她又矮又瘦的身影,总忍不住一声长长的叹息。
在米粒儿6岁的时候,她爷俩路遇一个走街串巷说书算卦的瞎子,要给米粒算一卦,说她是命毒的人,要认一个比较长久的东西做干娘,才能长命百岁保平安。是认一个石磙、一棵树、一个人,还是一条河当干娘,要看她的生辰八字。她六月初六出生,生年肖鼠,天干属金,卯时出生,凶命,五行属木,水生木,木养木,喜神西南,所以要在家西南方向的水边找一棵长寿木当干娘。我看见你家西南就有不少高大的古木,就拜最大的那一棵吧。算卦的还说,要在米粒儿出生那月的初一,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拜干娘,不能见日月之光,不能见人口牲灵,给冲了就不灵了。
不知是无巧不成书,还是老天爷早就把一个人的命运写好了剧本,她家西南的铜锣河河滩上真的就有很多千年不朽的国槐,离她家最近的一棵就是最高最大的一棵,号称“槐树王”。让人纳闷的是,算卦的瞎子是怎么看见的,是假盲,还是眉心里长了第三只眼?
六月初一的晚上,米粒爹一手提着供品,一手牵着她的小手,来到“槐树王”跟前。她爹一边在树洞门口摆上供品,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然后让她给槐树王跪下,祷告三遍:“娘,娘,槐树娘,你长大了当梁檩,我长大了穿衣裳。娘,娘,槐树娘,你活长了福人间,我活长了孝爹娘。”然后让她再给大槐树磕三个响头,这就算是拜了大槐树当娘。
米粒儿记得,那晚的星星像太阳照耀下的槐米一样闪亮。她喊了三声“槐树娘”,大槐树的叶子“唰唰啦啦”地响,把槐米“簌簌簌簌”地撒在她的头上,布在她的身上。她想,这是槐树娘喜欢她,这是槐树娘在应答她,这是槐树娘在抚摸她,这是槐树娘把天上金色的星星送给了她。黑暗中,她起身抱住了槐树娘,她感受着没娘的孩子又有了娘的幸福,她感觉到热热的泪水流到了槐树娘身上。她以前也抱过这棵大槐树,那时候她还没有认槐树当娘,槐树娘对她不亲。
自从认了槐树娘,米粒儿就有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娘亲。她去摸摸大槐树,就感觉生活有了依靠;她去抱抱大槐树,就感觉心里有了着落。长大一点,她喜欢爬到大槐树上去,坐在大树杈上,就像坐在娘的怀里。她有了什么心事,开心的,难过的,都悄悄说给她的槐树娘听。有时候,她坐在树杈上,抱着树枝就睡着了,她梦见亲娘甜甜地对她笑。娘没有留下照片,更没有画像,她不知道娘长得什么模样,她听爹爹说:娘的模样就像观音庙里的观世音娘娘。她梦里的娘就成了慈爱地微笑着的观音菩萨。
镇上的老人说,槐树是木中之鬼。老祖宗几千年前栽的这些大槐树都成了精,爬不得,也砍不得。有的孩子爬树摔断了胳膊,也有的摔折了腿。而认了槐树当娘的小米粒儿却能轻而易举地在大槐树上爬上爬下。她常常坐在几根槐树枝形成的王座上,像槐树王国的一个小公主。刮多大的风,都不能把她摇落下来,像长在树上的一根树枝一样。
有一年修河堤,镇上想要砍掉几棵大槐树。可是找了很多人,都没人敢动大槐树。重赏之下有勇夫。自认为胆大的丁大头,光棍汉一个,为了得到这笔钱换酒喝,就应了这个差。砍树那天,树下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一斧子下去,树皮被砍开,洁白的木纹露出来,像剖去了肉皮的白骨,上面洇出红色的汁液,像血。再一斧子下去,鲜红的血开始往下淌,淋淋漓漓。丁大头吓傻了,第三斧子没砍下去,丢下斧头就跑了。后来几天,丁大头总跟人说晚上睡不着,一睡着就做噩梦;再后来就天天叫唤头疼,人也很快瘦了一圈,他的大脑袋显得更大了;最后就彻底疯了。不久后的一个雷雨之夜,他淹死在了铜锣河里。
他那天晚上具体是什么情形,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