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月,乍暖还寒,却已挡不住人们出行的脚步。拾掇书柜时,翻出著名戏剧家欧阳予倩的手迹等资料,遂想起今年是欧阳予倩先生诞辰130周年。先生一生创作颇丰,对中国的戏剧贡献甚多。解放后,他到北京居住了13年,直至因病逝世。
欧阳予倩先生在北京的故居位于张自忠路5号。张自忠路原名铁狮子胡同,明朝锦衣卫指挥田弘遇在此建有都督府,门前有一对铁狮子,遂取其名。据说这对铁狮子是元代成宗年间铸造的,当是元朝某贵族家门前的旧物。随着时代的更替和历史的变迁,那对铁狮子早已不知流落何方。而胡同的名字也于抗战胜利以后,为纪念为国捐躯的抗日将领张自忠将军,而改名张自忠路。
从张自忠路地铁站出来往西走,路北有三个著名的大院,依次是段祺瑞执政府旧址、欧阳予倩故居、和敬公主府。刚到北京时,欧阳予倩一家暂时住在东华门南河沿翠明山庄。后来在筹建中央戏剧学院的时候,学院以数百匹布置下了张自忠路5号(原铁狮子胡同3号)宿舍。随即,欧阳予倩一家搬进后院的几间平房,戏剧家曹禺和作家光未然也曾在这个院子里居住过。在此,欧阳予倩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十三年,直到1962年去世。在他生前,文化界的名人郭沫若、田汉、曹禺、老舍等经常在此聚会,并碰撞出一个又一个艺术的火花。
京剧是先生最感兴趣的剧种
欧阳予倩先生生于1889年,原名欧阳立袁,号南杰,湖南浏阳人,其祖父欧阳中鹄是谭嗣同的老师。15岁时,欧阳予倩东渡日本求学,1908年春,他在日本观看了李叔同演的话剧《茶花女》,他惊奇地发现“戏剧原来有这样一种表现办法”,于是加入春柳社并频频粉墨登场。回国后,他积极参加话剧团体活动,编导演出了数十部话剧,成为中国话剧运动的奠基者、开拓者之一;他主编了我国最早的戏剧专业刊物,一生创作各类剧本上百个;他导演戏曲、话剧、歌剧、舞剧、影片多部,艺术理论著述尤丰。他一生的经历,被誉为“中国话剧活的历史”,他有丰富的知识修养,被誉为“戏剧百科全书”、“传统与现代戏剧艺术间的一座金桥”。
京剧是欧阳予倩最感兴趣的剧种,他曾请益于青衣小喜禄、汪梦花和陈祥云。欧阳予倩先生对于字韵一向极为重视,他在《我怎样学会了演京剧》中说道:“念白先要读准字音,第一弄清‘出字归音’。分清尖、团。辨别阴、阳。此外还要练‘喷口’,练‘喷口’就要练嘴劲。每个字从嘴里出去,就好比枪子从枪膛里挤出去一样。每天必吊嗓子,从无间断。唱完几段之后就练念白……一遍一遍地念,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觉得有点儿不顺,便从头再来。”那时候,欧阳予倩每天清早起身练嗓子,寒暑不辍。1915年,他成为京剧演员。从此,他粉墨春秋十余载,经常与周信芳、盖叫天同台演出,唱做俱精,一度与京剧大师梅兰芳以“北梅南欧”齐名。还曾应张季直先生的邀请,和梅兰芳同赴南通演剧,一经海报登出,轰动一时,并主持南通伶工社。
但是,欧阳予倩先生又不是单纯的京剧演员,很多剧目都是自编自演,严格地说,他是个很出色的戏剧作家。他在革命思潮的影响下,尝试对戏曲进行改革。他首先和上海京剧界的复古主义、商业化倾向进行了激烈的斗争。在斗争过程中,他提出反对大包银制、反对不要剧本的提纲戏,反对机关布景等主张。同时,他还在南通创办了“伶工学社”和“更俗剧场”。在这里,不仅首次废除了科班学艺的体罚,还为伶工们增开了文化课,明确提出办伶校目的是“为社会效力,并非私人僮养”。在这个时期里,他编演了很多新戏,像从《红楼梦》取材的《鸳鸯剑》《馒头庵》《黛玉焚稿》等,从各种小说和历史故事取材的《潘金莲》《杨贵妃》《申屠氏》等都是专为旧时代妇女鸣不平,暴露封建社会的罪恶的戏。这些大胆的改革和新颖的创造,在京剧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业绩。
不得不说,欧阳予倩先生是一个多才多艺之人。当他在话剧、京剧界声誉正隆时,他突然投身电影界并迅速脱颖而出。赵丹、谢添等一位位光彩四射的明星,就是通过他的剧本和导筒走向银幕而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的。他编导的《三年以后》《天涯歌女》等无声影片,举手投足,感人至深,表现了他在电影创作上的无限潜力与才华。赴欧考察回到上海后,他曾应邀编导了第一部有声片《新桃花扇》,片中许多精彩对白在广大知识分子中引起强烈共鸣,轰动一时。如果翻开中国电影史,《关不住的春光》《姊妹劫》《野火春风》《恋爱之道》《天涯歌女》《新桃花扇》等,令人叹为观止,可从中深切感受到欧阳予倩那洋溢的才情与多样的风格。
欧阳予倩
1948年,淮海战役胜利后,欧阳予倩在香港获得喜讯,不久应邀与家人到北京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筹备委员会。1949年春天,*主席邀请他到香山双清别墅做客,并共进晚宴。*说:“欢迎欧阳先生到北京参加建设新中国的文艺事业。我是湖南人,你也是湖南人,我们都爱吃辣椒。” 此后不久,欧阳予倩一家从暂住的翠明山庄搬出,住进张自忠5号大院的后排平房。
张自忠路5号经常宾客满棚
张自忠路历经数代,在中国近代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见证了很多重要的历史时刻。
在清代,这里有三座府第:东为和亲王府,中为贝勒斐苏府,西为和敬公主府。1906年清政府拆除了和亲王府和贝勒斐苏府,兴建了两组西洋式砖木结构建筑群,1907年竣工。该建筑群东为海军部府邸,西为陆军部府邸,两部共用一座大门,主体建筑形式为西洋古典式、木结构、三角椼架、铁皮屋顶,外立面大量采用砖雕装饰,图案十分精美。辛亥革命后,袁世凯在这里宣誓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1919年后,靳云鹏任国务院总理兼陆军总长,改为总理府;1924年直奉战争结束后,段祺瑞被北洋军阀推举为中华民国临时执政,这里改为执政府。同年底,孙中山先生应邀带病北上,谋商召开国民会议等重大国事,就住在这条胡同的承公府,直到他1925年3月逝世。1926年,这里发生了著名的“三·一八”惨案。同年北京发生政变,国民军将领鹿钟麟包围了临时执政府,段祺瑞出逃,执政府倒台。1937年前,这里改为二十九军驻北平军部及冀察政务委员会,1937年,这里成为冈村宁次为首的日本华北驻屯军总司令部,东院则是以喜多为首的日本特务机关兴亚院。1945年后改为十一战区长官司令部和国民党北平警备司令部。
新中国成立后,段祺瑞执政府旧址划归中国人民大学,现在是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和清史研究所。而张自忠路5号则有多户居民。
据欧阳予倩的女儿欧阳敬如回忆,先生所住平房前有个小院,种有玫瑰香葡萄、月季、蔷薇。欧阳夫人刘问秋还种了柿子树、杏树、枣树、草莓和瓜菜等。春季飘花香,秋季果实累累,柿子像小红灯笼一样,熟透了,风一吹就掉下来摔成泥。每到秋季果实熟时,欧阳夫人即召集全院小孩带着篮子到门前分果子,将柿子、杏子、大枣、葡萄装得满满的分到各家。全院人像过节似的开心热闹。
自搬进这个院落,在京的艺术家们常来谈戏曲创作等问题。来京参加各种会议、演出等活动的艺术家们,也会到张自忠路5号来做客,田汉、安娥夫妇、曹禺、洪深、焦菊隐、老舍、光未然等更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来这里经常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到午饭时,刘问秋就会下厨房炒饭招待客人。
据欧阳敬如回忆,有一次,梅兰芳先生来张自忠路5号和欧阳予倩先生谈办戏校的事。他们两位早在1922年就相识,曾在南通更俗剧场同台演出昆剧《游园惊梦》和《思凡》。欧阳予倩称梅先生为“美的创造者”,并表示希望为梅先生总结表演艺术体系,梅先生高兴地说:“您为我总结表演体系最合适了,真是再好不过了!”他高兴地拿起了欧阳夫人的画笔和宣纸,在书房即兴画了一幅“梅花图”,欧阳夫人也高兴地在“梅花图”上添画了两只小鸟。1956年,欧阳予倩与梅兰芳一起,率领中国京剧代表团访日,随后出任中央戏剧学院实验话剧院院长。可惜梅欧二位分别于1961年和1962年相继去世,总结梅兰芳表演艺术体系的美好愿望未能实现。
京剧《人面桃花》享有盛誉
张自忠路5号经常宾客满棚,有时也会有外宾来访。欧阳予倩熟悉英、日两国语言,和外宾交谈时不用翻译。1956年,当松山芭蕾舞团访问中国时,松山树子和团长清水正夫到张自忠路5号拜访欧阳予倩。欧阳予倩还邀请松山树子和另外两位中国的“白毛女”王昆、郭兰英在家里见面。三位“白毛女”欢聚一堂,欧阳院长为她们当翻译。
还是在1956年,中国京剧院访问日本前,日本著名演员河源猗长十郎、喜多村绿郎、久保田万太郎、中村翫右卫门等都来5号宅访问欧阳院长,向他介绍日本文艺界情况。
中国京剧院访问日本时演出的主要剧目是《人面桃花》。该剧是欧阳予倩先生1920年写成的,并于1950年整理出版。1955年,欧阳予倩先生在戏剧学院忙完行政和教学工作后,又对剧本作了部分修订,并从唱腔到表演加以精心设计,剧情与《本事诗》的记载略有不同,尤其是结尾对这一段具有传奇色彩并流传千古的美丽爱情故事有了完美的结局:“唐时,博陵书生崔护长安赴试未第,某日独自出城闲步,至城郊南杜曲村,有一户人家桃花盛开,少女杜宜春轻启门扉。二人相见,彼此倾慕,临别依依,杜宜春摘下一枝桃花相赠。次年春,崔护再至长安访杜家。适宜春随父游春未归,崔护乃题诗一首于门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怅然而去。宜春返家见诗,思念成疾,一瞑不醒。崔护再至杜家,闻宜春相思而死,抚尸痛哭。宜春被哭声惊醒,二人遂结为夫妻。”
剧本修订后,由中国京剧院三团的关肃霜饰杜宜春、高一帆饰崔护。排演出来之后,成为中国京剧院经常上演的剧目之一。同时成为关肃霜的文戏代表作,她饰演的少女杜宜春甫一亮相,便获得满堂喝彩。
为了做好这次的访日准备,欧阳予倩先生在张自忠路5号家中为京剧团排演他编导修订后的京剧《人面桃花》。欧阳予倩先生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和心脏病,这次他是坐在轮椅上进行工作的。后来周总理审查了剧目,夸奖这部戏像一首美丽的田园诗,很适合出国演出。
自1950年后,欧阳予倩先生除主持中央戏剧学院工作外,还在张自忠路5号撰写回忆录,总结经验。1955年起,中央戏剧学院开始演出欧阳予倩所编话剧《桃花扇》。《桃花扇》是清初戏剧作家孔尚任经十余年苦心创作,并三易其稿写出的一部传奇剧本,历来受到读者的好评。欧阳予倩对《桃花扇》情有独钟,曾分别在话剧、京剧、电影等领域涉猎过这一题材。1937年,他写成京剧《桃花扇》剧本,后又进行了修订。
话剧《桃花扇》是欧阳予倩1947年写成的。1955年,学院聘请了几位苏联专家在戏剧学院办导演学习班、表演训练班和师资进修班。导演训练班决定由苏联戏剧专家列斯里执导欧阳予倩的三幕中国历史话剧《桃花扇》,为此,欧阳予倩对剧本进行了再度创作。排演时,列斯里让侯朝宗双手抱起他昏倒的爱人李香君在舞台上转一圈,欧阳予倩不同意,认为不符合中国古代的习惯。经过耐心说服,列斯里接受了欧阳予倩的意见。
1957年,欧阳予倩与田汉、夏衍等人发起成立《中国话剧运动五十年史料集》编委会。1958年,欧阳予倩主持筹建中国艺术科学院。虽然身兼数职,疾病缠身,但欧阳予倩先生笔耕不辍。在张自忠路5号的书房里,他重写了《自我演戏以来》;撰写了《回忆春柳》《谈文明戏》《我怎样学会了演京戏》《电影半路出家记》《后台人语》《一得馀抄》和《唐代舞蹈》。其中,《唐代舞蹈》是中国第一部舞蹈断代史。
欧阳予倩先生是一位能够融实践与理论于一身、集许多艺术门类于一体、知识渊博、眼界高远的杰出艺术家和文艺理论家。他不仅在戏剧、电影等艺术门类中颇多建树,同时为中国舞蹈事业、中国舞蹈史学研究,作出了奠基性的贡献,得到中国舞蹈理论界的敬重。虽然终生从事戏剧研究,但欧阳予倩与舞蹈艺术始终有着不解之缘。他善于运用身段和表情来刻画剧中人物,并有着极好的舞蹈感悟力和艺术感染力。“南欧北梅”的赞誉,除了是对欧阳予倩在戏曲艺术上唱功考究、中气充沛、嗓音清越的肯定,也有称赞他在舞蹈上充分显露出富有魅力的才气和天分的含义。《唐代舞蹈》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此书以丰满的笔触,阐明了中国拥有悠久的舞蹈传统。
还是在张自忠路5号的书房里,欧阳院长指导学生编写了《全唐诗中的乐舞资料》。他忍受着关节炎的病痛,重写了话剧剧本《黑奴恨》,1959年完成后,由孙维世导演,演出获得了成功。
欧阳予倩先生能诗,曾名列南社;书法亦精,尤擅行书。他曾藏有谭嗣同写给他祖父中鹄的尺牍凡二十一通,临卒前捐赠给国家。在先生诞辰130周年之际,特写此文,以纪念先生对中国戏剧界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