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梦梦见做了好多生意,周公解梦梦见什么生意好

首页 > 经验 > 作者:YD1662022-11-08 18:07:07

我曾经做过很多次的梦,梦见他那双深沉如一湾碧湖的眸子望向我,轻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可是他真的喊出我姓名的一瞬间,却是在清风馆的二楼,他衣衫凌乱,眼圈猩红,那双永远含情脉脉的眼睛满溢着切齿的恨意。

他说:“柳溶溶,如果你真的想我好,就滚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来见我,永远。”

1.

我爱上了一个最不该爱的人。因为他自小就有了婚约。

我是在一场春日的宴会上见到卿夜月的。他一身浅绿色的长袍,身长玉立,仿若初春的柳树。那时他正在与几位世家公子闲谈,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即便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依然像遗世独立的仙子,不染半点尘埃。

不经意间,他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有点惊讶我也正在看他,于是礼貌地向我点点头,而后又转过脸去,继续听那几位公子聊天。

但这一眼于我,却像是电光劈开洪荒中的黑夜,让我整个人笼罩在炫目的白光里,晕头转向,除了他的笑容,什么都看不见了。

直到——

“溶溶?”

我被吓了一大跳。差点原地蹦起来,回头一看,是我那惯爱捉弄人的皇兄。

我连忙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

“溶溶怎么这么慌乱?”皇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顺着我朝向的方向望过去,“哦——这是看上哪家的公子了?朕给你试探试探。”

我脸上烧起红云,往他身后躲:“皇兄你……别乱说……”

“既然你无意的话,那朕可就随意点鸳鸯谱了。”皇兄摆摆袖子,作势要走。

“别……”我扯住他的袖子。

“嗯?”他挑起眉头看我。

“那个……最左边的,浅绿色长袍的那位。”我躲在他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小声地说。

皇兄望向那边,面色却瞬间凝重了起来。

“他不行。”

“为什么!”我一下急了,掐着他的胳膊小声道,“为君者一言九鼎,不能说话不算数的!”

皇兄难得没有掐着我的胳膊回击我,而是安慰地拿过我的手背拍了拍。

“他订过亲了。”

他订过亲了。

这几个字一直在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参加完了宴会,又是怎么回到宫里的。

回宫不久,我的侍女秋雁就回来了,还带回了关于那位公子的消息。皇兄并没有骗我。那位浅绿色长袍的公子名叫卿夜月,是吏部卿大人家的长子。卿大人和陈大人的夫人是手帕交,于是很早就为他和陈家的嫡小姐订了亲,他们俩青梅竹马,感情也非同一般,等过几年陈家小姐及了笄,就要成婚了。

陈家小姐我见过,的确是一个活泼大方的姑娘,笑起来宛如三月的春桃,明艳动人,我想,春桃配细柳,的确是很登对的。

可是,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对着镜子里那张白皙的瓜子脸左看右看,想着我也是有人夸赞“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美貌啊,配他,也不算高攀。

可是我虽千娇百宠地长大,到底也知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的道理。若我真的横插一脚,乃至用公主的身份逼迫他舍了婚约娶我,又是什么面目可憎的恶人?那样的话,恐怕他也不会看得上我吧。

我这样翻来覆去地想,吃饭也愁,睡觉也愁,愁着愁着,镜子里的瓜子脸更尖了。

之后一阵子,皇兄安排了几场游园会,请了许多世家子弟、名门贵女参加,让我放松心情,随意游玩——当然,要是认识了如意郎君,那自然是更好。然而……京中的世家子弟,又怎么少得了卿夜月呢,皇兄也自不可能请遍了全城的人而不请他。

因此,即便是精心置办的游园会,我也兴致缺缺,一边应付着上前搭话的公子小姐们,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探头寻找他的所在。

我远远地看见荷花池边一丛白色的身影有些像他,心里虽记挂着不能被人看出来,但脚下却像着了魔似的,一刻不停地向那儿走去。

他背对着我这边,一袭白衣穿出了些少年意气,又有些风流韵味,他双手背在身后,拿着一枝白山茶。

此景太美,若有纸笔在此,恐怕我要忍不住作幅画了。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扬起一个甚至可以称得上明媚的笑来,却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悄悄有些惊讶。

不过这惊讶转瞬即逝,他依然带着彬彬有礼的笑容:

“原来是公主。”

我盈盈施了一礼,扯了个谎:“我看这里安静无人,荷花又开得正盛,便想来这里逛逛,没想到卿公子也在这儿。”

“那公主可是有眼光了。”卿夜月点头,指着池中的荷花,“这池子里相传曾有一只千年的白蟒,连带着这一池水也有些灵气,这里的荷花比京城别处的都要艳些,是为一绝。这几日正是赏荷的好时节呢。”

他笑吟吟地,又看了我一眼:“不过今日公主穿着藕粉色的纱裙,倒比这一池的荷花还要姝丽几分。”

我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轻易不会脸红。可听他这一句话,我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我偷偷抬眼看他,他却一派淡然,依然站在我身旁一步远,背着手安安静静地赏荷。

也许他不过是随口一说吧……每天在我耳边夸奖我美貌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就今日称赞我纱裙的也有不少,可是……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阿谀奉承的人,他这样说,是因为在他眼里,我确实很美……对吧?

“夜月!”一个清越的女声从我耳边传来。

卿夜月立刻转了身,我也转头望去,看见一个白色襦裙粉色腰带的小姑娘像蝴蝶一样飞过来了。

她看样子原本是想要扑到他的怀里的,然而突然之间看见了我,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惊讶地睁大了。

“公主也在这儿啊!”她便绕过卿夜月,笑眯眯地过来跟我见礼,“臣女陈灵犀见过公主。”

我也微笑着回了一礼。

她向我行礼的时候,卿夜月就站在她身后,含笑望着她。

他的眼睛就像一汪清泉啊,里面满满的都是她,没有我。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回过头时那个明媚到让我有些恍神的笑,原本也是给她的。

我恍惚的当下,他们已经说起了悄悄话,他将手中的山茶塞到她的手里,她眉眼含笑,脸颊飞红。两人皆是一袭白衣,不知道是约好的还是无意,总之,是一对璧人。

是了,他们光风霁月情比金坚,是我,像阴沟里的老鼠,在地缝里窥伺别人的感情,偷了别人的笑,还肖想别人的人。

我苦涩地笑了一下,想出声说我就不打扰了然后离开,却见他们已经肩并着肩,沿着池边走出了很远。

2.

回宫后,我把自己关在房中关了三天。

第四天,皇兄来了。

那时候我正拿着一只小锤敲着核桃,碎片四分五裂,溅得满桌子都是。

皇兄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看我面色如常,才在我身边坐下。

“溶溶怎么了?”他轻声问,“我听说你自上次游园会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门,可是有人惹你生气了?”

皇兄想打听的事情,还有什么打听不到的么?他想必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

我摇摇头:“哪有人敢惹我生气。”

我笑了笑,对上皇兄担忧的眉眼:“这几日我已经想通了,哪有什么一见钟情,不过是惊鸿一瞥乱了心绪,错把一瞬间的失神当成了心动罢了。”

“皇兄放心,我不过是想安静一阵子。我不会再喜欢他了。”

“当真?”皇兄有些意外。

“当真。”我微笑着仰头望着他。

“那你答应我,这是你最后一次为他哭了。”皇兄伸手,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痕。

可惜,不久之后,我就食言了。

我再一次听到有关于卿夜月的消息,就是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卿大人贪污受贿,中饱私囊,证据确凿。按照主办官员的说法,最轻也是全家流放。

我心神巨震,回忆起来,我才明白当日皇兄复杂的神色与话中的深意。

卿大人一案牵扯甚多,如今朝堂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一些大臣忙不迭上书要求皇兄从严发落,竭尽所能与卿家撇清关系,以免殃及自身。

陈家也在此列。

听说前日陈大人上书,历数卿大人的十项罪状,并且自行请罪,说之前识人不清,差点与卿家结成姻亲,但卿大人所犯之事与陈家无半点干系。如今既然知道卿大人是贪赃枉法的无耻小人,这桩婚事自然做不得数。

我听说陈家小姐也割发明志,红着眼眶将及腰的长发割断,以示与卿夜月一刀两断。

我在宫里依旧闷闷地敲着核桃,想着他们那样一对璧人,青梅竹马,十几年的情分,竟然如此轻易就割舍了吗?我又想,如果易地而处,我在陈小姐的位置上,恐怕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吧。

那他呢?家族倾覆,十几年的情分一朝散尽。纵使卿大人有错在先,他又会不会因人心凉薄而心痛呢?

今日宫里传来了新消息,说卿大人一家要被流放到冀北的苦寒之地。冀北气候恶劣,缺衣少食,从前被流放到那里的人,大多活不过三月,就因为水土不服和各种各样的疾病去世了。

我终于坐不住了,跑到御书房去找皇兄。

皇兄正摊开一堆奏折看着,见到我来也没有意外。他指了指手边的凳子:

“坐吧。”

我却没有坐。

“扑通”一声,我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皇兄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皇兄向来宠我,因而除了重大的场合,私下我与他相处,从来是不拘礼节,更不用下跪的。

“你这是做什么?拿自己来要挟皇兄吗?”

我垂着头:“臣妹知道贪污大案,若不重罚恐怕难以服众,可是冀北实在是太苦了……臣妹只想求求皇兄,不要让他去冀北,可好?”

“此案事关重大,朕没有判他满门抄斩,已经是手下留情了。”皇兄道,“溶溶,你上次答应过朕的,朕以为你已经放下了。”

“皇兄……”我嗫嚅着,仰头望他,“求求你,只要别去冀北,哪儿都可以,好不好?”

……

过了许久,皇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溶溶啊,你可知他不想去冀北呢。”

“你可想好了,不去冀北,去哪里都可以?”

第二日,朝堂上传遍了卿家满门被流放冀北的消息。

与此同时,一条小道消息传到了我这里。

卿夜月贬为奴籍,入清风馆,仍在京城。

我知道这可能是皇兄能够做出的最大退让了,可还是忍不住心痛。

他是山中鹤云间月皎皎无尘的佳公子啊,偷偷看一眼都觉得亵渎,怎么能去那样声色犬马、污浊不堪的地方呢?

可是在京城,好歹在我眼皮子底下,我还是能护他一二的,总比去了冀北喂了野狼强。

这样想着,我提上裙摆就要出宫。还没跑几步路就被迎面而来的皇兄拦住了。

“你要去哪儿?”皇兄问。

我低着头不敢答话。

“我嘱咐过了,他在清风馆只是当个乐师,不会受太多磋磨。他现在无权无势,你大张旗鼓地去看他,反倒给他树敌。”皇兄道。

皇兄如此说,我也稍稍安下心,点点头。

“你若实在想去,过些日子,我给你安排个假身份,再点几个护卫跟着。”皇兄摸了摸我的脑袋,“只是,溶溶,别忘了你是大庆的公主。别忘了你答应皇兄的事。”

“我知道。”我吸了吸鼻子忍住一滴泪,猛地点头。

过了半月,卿家的事稍稍平息了,我依皇兄的安排,修饰了容貌,换上一身富家公子的穿着,在暗卫的保护下偷偷地从侧门出宫,去了清风馆。

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再见时的景况,担心他受人欺凌,吃不好睡不好,挨打挨骂,转头又安慰自己,皇兄既然嘱咐过,下面的人自然还是要收敛一些的。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在二楼的大厅里弹琴。虽然他与听众之间隔了一层半透明的薄纱,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看他的身形显然瘦了很多,但依然挺拔,琴技也未见生疏,想来没有被太过为难。

一曲终了,他在薄纱之后行了一礼。

一旁的小厮问在座的客人可有别的想点的曲目。

一位身材魁梧的大汉指着卿夜月说道:“早听说这位月公子不仅琴技高超,容貌身段都是一绝。今儿不如让月公子从帘幕里出来,给大爷们跳个舞,助助兴。”

那小厮有些为难:“大爷,咱们月公子是弹琴的,哪里会跳舞……”

话还没说完,那大汉一拍桌子:“嫌给的钱少了是吧?我出五金,买月公子出来一舞。”

他这样一说,周围的人都起了兴致,有不少人附和道:“月公子,出来跳个舞呗!”

也有人叫:“我再出五金,月公子跳两支!”

小厮为难地看着帘幕里的卿夜月,还是硬着头皮低声下气地哀求道:“各位大爷,实在是月公子身体不适,舞技也粗疏,怕污了各位大人的眼。”

“闭嘴!”那大汉已经站起了身,瞪视那小厮一眼,“爷问的是月公子,有你说话的份吗?”

那厢卿夜月起了身,又行了一礼,平淡道:“鄙人不会跳舞,实在是抱歉。”

“不就是出来卖的吗,装什么清高啊?”那大汉的面子被一拂再拂,终于忍不住发怒。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掀开那帘子。

3.

“你干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吼道。

一时间,在座各位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汇集到了我身上。就连那大汉也顿住了动作,朝我这儿看过来。

“我当是哪里来的英雄好汉呢,原来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啊。”那大汉猥琐地笑了几声,“怎么,你想和月公子抢生意?”

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跟我说过话,我一时气得整张脸都涨红了。结结巴巴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大胆!我们家公子也是你能置喙的?”

这时,一旁皇兄拨给我的侍卫严明也拍了桌子,腰间长剑出鞘。

“想打架是吧?”那大汉摩拳擦掌,“来,爷爷让你见识见识。”

片刻之后……

“爷,我错了爷。”那大汉被严明踩在脚下,一柄雪亮的长剑横在他的颈边。他双手合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爷爷告奶奶。

严明看向我,用眼神问我如何发落。

“放了你可以。”我对那大汉道,“但你要向月公子道歉,并且保证今后不再找他的麻烦。否则下次可就不是教训一顿这么简单了。”

“好,好。”那大汉涕泗横流。严明把脚挪开,他跪在原地向卿夜月道:“我无耻,我粗鲁,求月公子原谅小人这一回,小人再也不敢了。”

我看向卿夜月,见他缓缓点了点头。

我便道:“走吧。”

那大汉连滚带爬地走了。

见这出戏已经唱完,周围看热闹的人便陆陆续续散去了,剩下还有想继续待在这儿的,都被严明的眼神吓得直接走了。不多时,二层就只剩下卿夜月、小厮、我以及严明了。

小厮极有眼色,看看我又看看卿夜月,行了个礼飞快地走了,走之前还将门掩上了。严明也退到角落,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卿夜月仍然在纱帐里,我看不清他的脸色。

我们面对面,相顾无言。我站着,他坐着。

“卿公子……”我艰难开口。

“抱歉,姑娘应当是认错人了。这里没有卿公子。”他淡淡道。

“……”我噎了噎,继续问道,“你最近过得好吗?”

“如你所见。”他拿了一块帕子,自顾自地擦着琴上的灰尘,一边仍然平淡地回着我的话。

“……”我又噎了噎。

显而易见,他过得不好。我只来这么一次,就见他如此被人当众折辱,在那些我没有看见的日子里,他又该是遭到了多少欺辱呢?

“姑娘别误会。”他道,“清风馆的姐妹对我都很好,像刚刚那样的事,算不得什么。姑娘也不必为我伸张正义,毕竟姑娘偶尔来一回做了英雄,回头清风馆的生意黄了,没人点我弹琴了,最终饿死的还是我。”

“我不是想逞英雄……”我手心出汗,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只是看不得你受欺辱……你这样好的人,不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

“呵呵呵呵……”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我这样好的人?我哪里好?是罪臣之子好,还是靠公主求情才免了流放冀北的苦刑好,还是沦落到烟花之地的奴仆好?”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虽然隔着一层纱帐,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眼中的怒火,不甘,以及……怨恨。

“你知不知道,比起在这里,我更愿意和我的父母家人在一起,在冀北茹毛饮血,哪怕曝尸荒野,也比在这里仰人鼻息的好。”

“柳溶溶,不要以你的想法来揣度我,我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他近乎咬牙切齿,“如果你真的想我好,就滚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来见我,永远。”

“对不起。”我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我知道我错了,要是知道你会遇到这样的事,当初我就不会去求皇兄让你留下来……”

“月公子,杜夫人刘夫人来了,让你去喝酒呢,已经催了。”突然间二层的门被打开,一张艳丽的小脸探了进来,突然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啊,原来有客人在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回去说一下……”那姑娘急急忙忙地准备把门关上。

“不用了芸香姐。”卿夜月恢复了淡然的声音,“她不是我的客人。你让二位夫人等一下,我收拾一下就来。”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跟说“我要去吃饭了”一样自然。

“你要去……做什么?”我嗓子干涩得很。

“你不是听见了么。”他抱了琴,掀开纱帐走出来,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姑娘不识人间疾苦,不知道像我们这样寄人篱下的小倌,是要挣了钱才有饭吃的。”

他举步要走,我一时心慌,下意识地攥住了他的袖子。

他抬头看我,漂亮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

“姑娘这是做什么?”他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二位夫人请我去陪酒,二十金一次,姑娘若是想留我,也不是不行,只看姑娘开出的价码高低了。”

“你……你不要这样自轻自贱。”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喃喃道。

他于是又冷下了面孔,甩开了我的手。

“既然姑娘无意,便请回吧,我的时间还是很珍贵的。”

我爱上了一个最不该爱的人。我让他沦落到了烟花之地受人折辱,所以他不爱我,甚至有点恨我。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宫。

在马车里,我不住地回想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受人欺辱的场景,回想他带着怒火对我说的那些话,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越哭越难过,最后也不再压抑自己,号啕大哭了起来。

在前面驾车的严明听到声音,在外面问我:“公主,您没事吧?”

我擤了擤鼻子,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没事。”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又有了一个想法。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胆大妄为的想法。

“严明,回去。”

“什么?”

“我说,”我吸了吸鼻子,“回清风馆。”

4.

我再次见到卿夜月的时候,他正在一间灯光暧昧、香气缭绕的雅阁里,跟两位夫人推杯换盏。

那两位夫人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身边,一个靠在他的肩上,搂着他的脖子,另一个搂着他的腰,在喂他喝酒。

推门而入的时候,门内和门外的人皆是一惊。

两位夫人大惊失色,连忙跳起来整理衣冠,严明则上前一步,用手掌挡住了我的眼。

我心下苦笑,看都看见了,再挡有什么用?

我把他的手拨开。看见卿夜月倒是一片淡然,似乎毫不意外我会来,也丝毫没有被人看到的尴尬和慌乱。

那两位夫人整理妥帖了,一位夫人转头来质问我们:

“你们是谁?这间屋子我们包了,你们为何擅闯?”

另一位夫人大叫道:“管事的呢?怎么让闲杂人等闯进来了?”

管事的人很快来了。清风馆的徐妈妈被知会过,也认得我,看着眼下的境况,只好好言好语地劝了那二位夫人半天,又退了银钱,才将她们劝走。

卿夜月坐在凳子上稳如泰山。二位夫人走后,他抬头对我道:

“姑娘今日在众人面前砸了我的场子,如今又赶走我的客人,真是恨我入骨,一分钱也不想让我挣啊。”

我的心又钝钝地痛了起来。

我光风霁月的卿公子,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可是他如今就坐在我的面前,十分坦荡地出卖自己的色相,还怪我坏了他的生意。

可是……可是……他变成如今这样,不也有我一份力么?

我忍下鼻酸,避开他的目光,问徐妈妈:

“我要将他带走,可以么?”

徐妈妈一脸诧异,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后的严统领,有些为难。

“皇兄那边您不用担心,只说您这儿可不可以。”我道,“想必您也知道,他会在这儿,有我的原因。”

“这自然是可以……”

“姑娘这是想替我赎身?”耳边一声轻嘲,“我如今的身价可不止万金。”

“那你想要多少。”我咬咬牙问他。

“三万金。”他笑笑,似乎在等我拒绝。

“好。”我说。

他的目光微变,随即又露出一个笑来:

“姑娘可不要说大话。”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你先跟我回去,一个月内,我凑齐三万金。”

“好。”我以为他还要提出什么条件来刁难我,可他却从善如流地应下了,仿佛他的目的,就真的是要三万金而已。

他站起身走到我的身边,暧昧地揽住我的腰:“既然如此,我便跟您回去了。”

我浑身一凛,抖了三抖。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到卿夜月。不是我在躲着不见他,也不是他在躲着不见我,而是第二日公主夜闯清风馆带了个小倌回府的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皇兄自然也知道了。

于是我被罚跪在祠堂。

皇兄罚我的时候正在气头上,也没有说让我跪多久,于是我便一直在祠堂里跪着。

等到第七天,皇兄才想起来祠堂里还有一个我,板着脸下令将我放了回去。

我是被春容和秋雁一个人架着一只胳膊拖回去的。

跪了太久,也没有好好吃饭,我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秋雁一边看一边掉眼泪,连忙叫了太医来给我看腿。

我躺在床上,一面喝着汤药,一面问她们:“卿公子怎么样了?你们没有为难他吧?”

“我们哪敢为难他啊。”秋雁撇撇嘴,“您别想着他了,他过得不知道多滋润呢。您回来了,他也不知道来看看,一点良心没有。”

这时,外面通传:“卿公子求见。”

秋雁翻了个白眼,低声说了句:“还算有点良心。”转身去开门。

卿夜月穿着一身墨蓝色的长袍,没什么纹饰,看起来像是水墨画里修长挺拔的劲竹。他看见我的样子,眸光微闪,然后行礼道:“见过公主。”

“免礼。”我伸手让秋雁拿了把椅子来让他坐着。

“公主伤势如何?”他问。

“托你的福,两条腿肿得像水桶似的,站都站不起来。”秋雁牙尖嘴利。

“秋雁。”我皱了皱眉。

秋雁气鼓鼓地闭了嘴,站到一边去了。

“这几日我都在偏院里为公主祈福,希望公主早日出来。”

“哼。”秋雁又是一声。

“……公主。”

“嗯?”我抬起眼,视线冷不丁撞进他的眼眸里,他的眼睛很漂亮,像一汪碧湖,如果他深情款款地望着我的话,我必会义无反顾地溺毙其中。

“之前约定的三万金……”

我攥紧了袖子,原来他是想说这件事。

我勉强地笑了笑:“你不用着急,这才过了一个星期呢,一个月内我必会凑齐给你。”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又作罢了。

5.

“春容,你帮我点一点我的首饰。除了皇兄赏赐的,都挑出来。”

我揉着脑袋计算着:我原本自己在宫外做点小生意,手头能提出来的钱大概有一万金。剩下的两万金我就得卖些东西东拼西凑了。

好在我平日里也不喜奢侈,进贡过来的东西都堆在库房里,拿出来弹弹灰,还可以拍卖掉。

“公主,您还真的要给他钱啊?”秋雁不可置信,“您把他从那儿带出来,就已经是大恩大德了,为此您还被关了整整一周呢!公主,听我的,这人咱们不要了,给他送回去!”

我摇摇头:“他原本不用落到那种地方的,是我害了他。给他些补偿,是应该的。再说,”

我哽了哽:“我哪能看得他在那种地方受苦。”

春容和秋雁饶是百般不愿意,也只好按照我的吩咐,将我的首饰玩意拿出去卖了。

就这样东凑一点,西凑一点,大约还差五千金。

我又去了自己做生意的茶楼,想办法问合作的商铺凑了两千金。

但是还剩三千金,是无论如何凑不出来的了。

皇兄那边自是不可能。朝中我交好的小姐们也多家教森严,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况且她们也担心与卿夜月有所牵扯,会连累到自己的父辈,因此,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想了个办法,让春容秋雁帮我联系城里最大的绣坊。我的绣技也算是京城中小姐的翘楚,我宫里还有些进贡来的布匹丝线,都是上好的天蚕丝,本来是预备做几件新的夏装的,可眼下,我也只有将它们拿出去救急了。我预备通过绣坊联系有钱的夫人小姐,做几件衣服卖给她们。这些衣服布料上佳又是顶尖手艺人工绣制,价格不会低,我尽量一周做成一件,一件至少卖一千金,这样就能够凑齐了。

春容和秋雁赌气,不愿意去。秋雁更是直接道:“我还没有听说过哪家的公主要靠亲自做衣服赚钱的呢!”

我只好顺着她的暴脾气:“好秋雁,我就差这三千金了,再说,你们去联络的时候,不要说我是公主嘛,只说是手艺顶尖的绣娘,这样也不会失了体面。”

“秋雁哪里是怕失了体面!”秋雁嚷道,“秋雁是心疼公主!对那家伙掏心掏肺,他记您一点儿好没有?还狮子大开口,分明是仗着您喜欢他,在逼迫您!”

我摸摸她的脑袋:“好秋雁,你就再帮我一次吧。我既已答应了他,自然不好再反悔。以后我不会再这样纵容他了。”

没想到,联系绣坊这事,居然有了意外的收获。

那绣坊最近接到一个单子,正是要定做一套新的夏装,只不过要得急,五日之内就要取。可是绣坊手艺好的绣娘手上都有急活,闲着的绣娘又不符合客人的要求,因此即使已经加到了三千金,绣坊依然接不下来。

这时候春容正好去了,绣坊主人便让她来问问,我愿不愿意赶赶工,五日绣出一件衣服来。

春容一回来禀报,秋雁就骂她:“你这不是害我们公主吗?本来一周一件就已经够赶了,还要五天一件?你问问是哪家的泼妇定的要求?”

我连忙把秋雁拦下来,细细地问了那客人的尺码、要求,思量再三,让春容去回,我同意了。

“公主您疯啦!”秋雁叫。

“哎呀,我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依我的绣工,稍微熬两个晚上,不就能完工了?这一下可是三千金呀,我只用做这一件就好了。”

敲定下来后,绣坊那边很快将客人选定的料子送了过来,我就开始工作了。

我平日里绣些帕子、荷包之类的事常做,但绣整件衣服的事情却不常做,更别提这种要赶工期的活儿了。然而我又生怕绣出了纰漏,那客人不要,因而也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针一线地绣着。

初始两日还好,白日我坐在院子里借着日光绣,太阳下山了就回屋点着灯绣,到天蒙蒙亮了,就放在一边睡一会儿,醒来用了早膳便直接拿起手边的东西接着绣。

可到了第三日,我的精神头顶不住了,对着那衣服只觉得有无数的图案在眼前飞舞,我用冷水敷一敷脸,只能再多撑半刻,半刻之后,就又开始眼皮打架。

“嘶——”就这样,我终于一不留神把自己的指头扎破了。

刚刚去打水的秋雁连忙跑过来给我包扎,她看着又要心疼得落泪:“公主啊,咱们不绣了好不好,您看看您,都没个人样了。”

“没事儿,一个小口,一会儿就止血了。趁着这会儿清醒,我得多绣几针。”我打了个哈欠道。

“卿公子求见。”

我一不小心,又扎了一下手。

“真晦气!”秋雁怒道。

过了片刻,卿夜月进来了。他今日穿的是一身白袍,依然是很素雅的样子。他的头发高高地束起,颇有些闲云野鹤的意味。

他看见我手上的动作,愣了愣:

“公主在做什么?”

“放肆!你连行礼都不会了吗!”秋雁又叫。

没办法,我只好叫春容把她拉走了。

卿夜月真的要行礼,我摆摆手:“不用了,坐吧。”

“你真的……在为那三万金替别人绣衣服?”

“锦衣玉食惯了,体验一下用自己的劳动赚钱,挺好的。”我浅浅笑了一下,继续绣着图案。

“其实……也不一定非要三万金。之前是我心中有怨恨,故意刁难公主,公主大可不必……”

“我是大庆的公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止住了他的话头,垂眸道,“卿公子要不要,是卿公子的态度。我给不给,是我的诚意。”

卿夜月静静地看着我,没再说什么。

我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软软的怀抱里。

我头有些隐隐地疼。转了转脑袋,我浑身僵住了。

卿夜月的脸距离我不过咫尺。他阖着眼,面容平静,如瀑的黑发随意地披散下来,与我的头发混在一起。

我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情,大概是卿夜月来看我,我便和他说了几句话,后来他起身行礼告退。再后来……我眼前一黑,就……昏睡了过去?

我看了看彼此的情状,都是和衣而睡,除了头发有些凌乱之外并无其他不妥,松了一口气。

我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他的一截衣角,想必是因为我昨天睡着了拽着他不松手,他没办法,只好留在这儿陪我。

我心下有些抱歉,不过昨日院子里的都是自己人,叫他们不要传出去就好了。

我心里还担忧着那衣服的工期,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去,冷不丁对上了卿夜月的目光。

“醒了?”他问。

“嗯。”我心虚地咽了口口水,“对不起啊,我可能是太困了才拽着你不放……”

“还困就再睡会儿吧。”他没有理会我的道歉。

“不,不行。我得去绣衣服了,不然赶不完。”我又要起身,忽然发现我一直枕着的并不是枕头,而是卿夜月的手臂。

我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又“刷”的一下白了下去。

“对、对不起啊……”我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臂挪开,“是不是麻了,我给你捏捏。”

“公主,公主,有好消息!”

秋雁咋咋呼呼地在外面敲门。

我吓得一激灵,胳膊没支稳,又倒了下去。

不偏不倚,又在他胸前。

我的脸又红了起来。埋着头不敢看他的脸色,只朝门外道:

“你就站在外面说好了,什么好消息?”

“那家的客人来消息,说那衣服要得不急了,十日之内能送到即可。价钱还按照之前说好的来,就是拜托针脚务必细些。”

“真的?”我一下子仰起头。

我又忘了现在是和卿夜月面对面的情状。一抬头,我就和他四目相对。

我眼里欣喜若狂,他眼里平静无波。

我咧到一半的嘴角又默默地撇了下去。

“既然没那么急了,就再睡会儿吧。”他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坐起身。

“你也没睡好吧。”我问他,“你要不要……也睡一会儿?”

刚一出口我就羞赧得直想抽自己。这话说的,是邀请他在这儿接着睡吗?人家回去自己不会休息?

他径自翻身下了床,道:“嗯。我回去再睡一会儿。”

他对着铜镜整理了一下衣冠,便推门出去了。

不知道怎么的,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竟然有种淡淡的失落,和隐秘的欢喜。

6.

卿夜月离开不久,我就听见门口叽叽喳喳的两个丫头的声音。

“别进去,别吵着公主。”

“公主已经醒啦,我就送个热水。”

“公主昨夜肯定累着了,让她先歇会儿。你看卿公子出来都是一脸没休息好的样子,咱们公主肯定更不用说了。”

“你说中午要不要叫厨房做只老母鸡啊什么的补补?”

“哎我们公主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啊,也不枉这几天操劳。”

“我看不见得,你看那家伙出来的时候一脸冷漠,说不定翻脸不认人。”

这两个丫头叽叽喳喳地在说什么呢?

我被她们吵得也睡不着,索性喊了一声:

“春容,秋雁。”

“哎!”秋雁立马答应,“我说吧公主都醒了。”

随后卧房门被推开,两个丫头欢天喜地的进来。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成功把卿公子搞到手!”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皱了眉头,“什么搞到手?”

“嗯?公主不要害羞嘛。”春容向我眨眨眼,“昨天晚上不是卿公子把您抱回来,今天早上才出去的吗?”

“这倒是。不过……”我突然意识到她们想必是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道,“昨夜我只是昏睡过去了,卿公子把我抱回来以后,我应该是睡沉了扯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所以他只好守着我过了一夜。我们什么都没发生的。”

“什么都没发生?”秋雁尖叫,“我们公主这么个大美人在他怀里,居然什么都没发生?卿夜月还是不是男人?”

春容瞪了她一眼,伸手从背后掐了她一下,秋雁立马闭了嘴。

春容看着我的脸色,也道:“昨夜公主突然昏倒,卿公子还是很着急的,后来太医过来看了说只是睡眠不足,他也二话没说就把您抱进了屋,奴婢看他那样子,像是真紧张公主的,再说……”

“什么?”

春容纠结了一下,最终道:“公主被卿公子抱起来的时候,死死地扯着卿公子的衣袖,还凑到他耳边说了句话,卿公子的耳朵瞬间就红了。”

我的脸也瞬间就红了。我问:

“你们可听到……我说了什么?”

春容秋雁对视一眼,秋雁扯着春容的袖子,用极为软糯甜腻的语气说:

“卿夜月,你就喜欢我一下吧,好不好?”

完了,真的完了。

我怎么做梦的时候跟卿夜月表白了啊!

以前也没发现我有说梦话的习惯啊!

这也太尴尬了!

我又回想起今天早上的种种,觉得在卿夜月眼里我恐怕真是个没脸没皮不害臊的公主了。

亏我还以为他早上对我态度温和了些是因为有些心软了,现在想来,他是被我的没脸没皮搞怕了,只好顺着我的意快快脱身吧。

唉,罢了罢了,在凑齐最后的三千金之前,我是再没脸见他了。

就这样我兢兢业业地又做了六天的工,第七日,春容出宫将衣服送了过去,那主人也十分讲信用,当即给了春容三千金的汇票。

我清点了一下手头上的资金,不多不少,正好三万金。便好好打扮了一番,去见卿夜月。

我去到卿夜月所居的偏院的时候,他正在弹琴。他弹的是前朝那位能文能武的将军驻守边境时有感而发作的《河山赋》,沉郁悲怆,大气磅礴。

我一边欣赏着他的风雅卓绝,一边心下黯然。他毕竟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出身,若不是卿大人贪污受贿,他如今正是参加科举、走上朝堂的年纪。而如今,他却只能在我的矮矮宫墙里蹉跎岁月,弹琴抒怀了。

“公主怎么来了?”一曲终了,他似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想你,就过来看看。”

一句话未经大脑就滑出口,我差点咬了舌头。

我听见他似乎低低地嗤笑了一声,唉,又丢人了。

“不是不是,是……三万金我凑齐了,来问问你要金子还是汇票。”我连忙摆手。

“公主还真是……”他似有些无奈,“认真。”

他思索了一下:“太多了我这儿也摆不下。不若就放五千金子进小库,其余的,汇票就好。”

他想了想,又笑笑:“我在宫里吃公主的用公主的,也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不过既然公主有心,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7.

自给了卿夜月三万金之后,他对我的态度缓和了不少。他会些医术,一日居然主动过来问我上次跪祠堂的腿恢复得怎么样了,还给了我一只活血清淤的药膏。我将它珍而重之地放在一只小匣子里,放在床头。后来,我也会时不时地去他的小院转转,搜罗些新奇的小玩意给他,指望他开心一些。春容秋雁一致认为,我活像个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也许是他听说了父兄在冀北安好的消息,加上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又或者是他真的被我感动了,总之,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人也开朗了些,不再总是横眉冷对。但秋雁不这么认为,她说他这是看准了我是个人傻钱多的金主,想要讨好我再从我这儿捞金。

秋雁不止一次埋怨我将那三万金轻轻松松给了卿夜月,弄得如今整个宫里都捉襟见肘。她说男人一有钱就变坏,让我千万小心着,提防卿夜月用我给他的钱做坏事。

每到这时我就瞪一眼她,让她别瞎说。卿夜月是有教养的世家公子,之前不过是生我的气,如今他的气消了,自然不会再向我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了。

那日我听说京城最大的酒楼里来了一群西域的杂耍艺人,他们会扔帽子,走钢丝,还能喷火,便软磨硬泡央着皇兄得了一道出宫的旨意。傍晚,我便又换上了一身男装,带上严明坐上了出宫的马车。

当然,我让秋雁把严明支开了一阵子,然后把卿夜月也塞进了马车。

“公主要做什么?”卿夜月不解。

“嘘,”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好不容易求皇兄给了道出宫的旨意,想着你也好久没出去了,便想带你一起出宫看看。出宫之前你别被严明发现了,等到了地方你再出来,他也不能把你赶回来了。”

说话间我听见严明的脚步由远及近而来,他问:“公主,咱们可以启程了吗?”

“可以。”我道,“我要在马车上休息一会儿,你别来叨扰我。”

“是。”

马车便一颠一颠地跑了起来。偶尔遇到大块的石子,会颠得有些厉害,卿夜月便会伸出一只胳膊来将我虚虚地环着,以免我磕到哪儿。

我回忆起他睡在我身侧的那一天,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想法。

也许,也许并不是我将他的手臂扯过来当的枕头,而是他自己伸过来让我枕着的。

也许……也并不是我将他的袖子扯得太紧他走不开,而是他自己愿意留下来的。

我的心砰砰乱跳,偷偷地去看他的眼睛,却见他已经望了过来。

那双漂亮得如同琥珀的眼瞳里,仍然平静无波。

又是我自作多情了么……我虚虚地叹了口气。

我总是自作多情。

我拉着卿夜月的手走下马车的时候,严明的脸黑得很难看。

“公主,皇上吩咐了卿公子的活动范围仅限公主宫内。”

“哎呀严统领,行行好嘛。”我朝他卖乖,“我们就在你视线范围内活动嘛,再说了,他人已经在这儿了,难道你要再驾车把他送回去?”

严明噎了噎,哼了一声,算是默许。

我便开心地一边牵着卿夜月的手一边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我像个从来没出过门的小丫头,对街市里的一切都十分好奇。我去捏糖人的摊子上买了一对糖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摊主捏得像些,摊主就真的捏了一对金童玉女出来,我递给卿夜月的时候,连他也笑了笑。

“呀,你笑了。”我踮起脚尖把那只小人举到他面前,对比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好像还是真人更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他眼睫垂了垂,接过那只小人,似乎有些害羞。

我又拉着他去到那种用草绳编织的小手工制品的铺子里。对于这种小玩意儿,我见一个爱一个,足足买了十几个形状各异的可爱摆件,自己拿不下,只好又买了个篮子,卿夜月帮我拎着。

我在卖簪子的店里又走不动道了。先前把首饰几乎卖了个精光,如今看见漂亮的新品,更是眼睛都亮了。

我上前试了半天,最终也无法决断。

我举起一把珠钗,转头问卿夜月:“哪支好看?”

原以为他会敷衍我说:“哪支都好看。”

结果他却很认真地拿了一支戴在我头上,端详片刻,又轻轻地摘下,再拿另一支戴上,端详片刻又摘下……如此这般,将所有的钗子都试过一遍了,他认真地说:“哪支都好看。”

一旁的小二打趣道:“哪支都好看,就一起带回去呗。”

我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珠钗,叹了口气,小声对卿夜月道:“我的钱不够了,一会儿还要给你订张琴台,如今只能买两支了。你帮我挑挑?”

“订……琴台?”他有些诧异。

“你不是喜欢弹琴吗,我看那琴台矮了些,也旧了些,就想着趁出宫,让你亲自挑个喜欢的。”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你不想换?”

“还是……你想买张琴?”我心领神会,“那我就不要簪子了,咱们直接去琴行吧。”

我把那些簪子往旁边一放,牵着卿夜月的袖子就要往外走。却被他拉住了。

这时候小二又转了回来:“这位郎君能陪夫人逛这么久的店,想必也是很舍得为夫人花钱的,不如就一起包了吧。”

我有些惊讶地张口,刚想解释我同他并非夫妻,却听见卿夜月的声音传来:

“那就为我夫人都包起来吧。”

“好嘞!”小二兴奋得满脸通红,连忙将我手中的钗子接过去包装了。

我也满脸通红,我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为什么……”

他不介意道:“我的钱都是公主给的,本来也没处花,既然公主想要,我就买了送给公主又如何。”

我点点头:“唔。”

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并不是想问他这个。

我想问的,是那个“我夫人”……

8.

那天晚上一切都很快乐,就像梦一样。我们看完杂耍艺人的表演,又在酒楼里用了饭,一路上我都牵着卿夜月的手,他也没有挣开。

我们从酒楼里出来,我看见前面一个小贩卖的花灯可爱,央他帮我买一个来。他点点头,便跑去了。

那卖花灯的脚程快,他跑了很远才追上,与那人说了几句,似乎是要换些零钱,便向四周经过的人问有没有零钱好换。

兴许是一时半会换不到,他回过头来,指了指前面某处,用口型对我说:“等我。”

我笑着点点头,也用口型回他:“好。”

然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我坐在原地一直等,他说了等他,那等不到他,我就不能回去。

严明一直催促我,说回去得太晚皇兄会担心,但我执拗,于是他也只能站在我身后一直等着。

到了街灯渐次熄灭,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再晚宫中宵禁,宫门就不给开了的时辰,我才终于起身,转身对严明说:“回去吧。”

我身旁还放着那一篮子珠钗,一堆草编的小玩意儿,手上还拿着一个化了一半的糖人。

严明小心地问我:“公主,这些……还要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要了。”

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其实我早就醒了,或者说一夜翻来覆去没怎么睡着。反正宫里也没什么事,我也再不用为挣钱发愁,索性闭了眼睛在床上假寐。

一直到快要用午膳的时候,我才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让秋雁来伺候我穿衣。

奇怪的是,秋雁这丫头今日格外安静,既没有叽叽喳喳地向我报告宫里的各种八卦,也没有数落卿夜月……哦,她大概是知道卿夜月跑了,我心情不好,怕惹我生气吧。

我就在宫里安安静静地用完了午膳,一抬头看见春容秋雁在眉来眼去的。

“还是说一声吧……”

“说什么?又让公主生气?要说你说,我不说。”

“唉,那我也不说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我皱眉,“什么说不说的。”

春容秋雁噤声,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

“我的话也不听了?”我语气严肃了些,敲敲桌子,“春容,你说。”

春容无奈地看了秋雁一眼,低头道:“卿……卿公子在公主的宫门口……等了一上午了……”

我心里猛地一跳,回过味来又黯然道:“他都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我自嘲地笑笑:“总不会是来拿那五千金子的吧。”

我虽这样说着,但脚步还是一刻不停地迈向了宫门口。

卿夜月就站在我锦梧宫正门的门口,他仍穿着昨日出去时那身墨绿色的长衫,只是沾了些灰尘。他的气色看上去也不太好,他垂着头,默默地站在路边。烈日炎炎,他长长的头发披散,额头上步着细细密密的汗珠。路过的宫女太监议论纷纷,他也不理睬。

我宫门口的侍卫好言好语地劝他:“我说你也别等了,都一上午了,公主要是想见你早就出来了,这摆明了是不想见你。”

他摇摇头:“我等她。”

我鼻尖一酸,从门内走了出来。

“你倒是吃准了我会出来见你。”

他抬起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喜。

“你可知道,昨晚我等了你多久?”我别开脸。

“在昨晚之前,我也是这么相信,我一定能等到你的。”

“可是啊,我从人群熙攘等到空无一人,等到街上所有的灯都熄了,只剩下我和一团黑黢黢的影子,也没有等到你。”

“我突然就不想等了。”

我抬起头,轻声道:“你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走吧,我就当作今日没有看见你。皇兄那儿我再去求求他。你要是想把那五千金拿走也可以。”

“公主……”他低低地唤我。

“你还想要什么?”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是,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是我痴心妄想,是我自作多情。现在我不想再求什么了,我把你最想要的自由也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公主。”他忽然上前拢住我的肩膀。

他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扶着我的胳膊,我被虚虚地环在他的怀里。

“我知道我让公主伤心了。我只求公主给我个机会解释一二。若听完后公主仍要赶我走……”他顿了顿,“那我亦会遵从公主的意愿。”

卿夜月说,他昨日是去前面的店铺换些零钱,刚买好了灯准备回来,却在一条黑灯的巷子里看见有人强抢民女。那时他离我尚远,没办法告诉我,而那边情势危急,他只好与那两个恶霸搏斗一番,但是那二人身手不错,手上还有武器,所以他打得久了些,好不容易才将那二人赶跑,身上还受了点伤。他找了个医馆简单处理了下就回去找我,可那时候我已经不在那儿了。他只好找了个旅店睡了一晚,一早就来找我了。

“你受伤了?”我猛地抬头。

“是一柄小臂长的弯刀所伤,若公主不信我,可以让太医来验伤。”

“太医!快叫太医!”我立马吩咐道。

转头对卿夜月一阵劈头盖脸:“你……你怎么带着伤在这日头下站这么久?!”

他愣了愣,反应过来:“我伤得不重,只是皮肉而已。”

我鼻头又一酸,眼见着又要掉泪。

“别哭了别哭了。”他有些慌,“我这不是怕,要是我不来找你,你就不要我了么……”

“什么我不要你,明明就是你不要我……”我垂着头,抽抽噎噎地嗫嚅着。

“怎么会呢……”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让我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9.

对于卿夜月因为见义勇为而彻夜不归这件事,秋雁表示嗤之以鼻。

“两个持刀大汉?我呸。”秋雁道,“两个持刀大汉在街上走,官府早注意到了,轮得到他英雄救美?”

“再说了,公主您等了他多久?别说两个持刀大汉,十个持刀大汉也打了一轮了!”

“呵,英雄救美?那姑娘哪儿去了?他长得这么俊,没有说要以身相许?”

“好了秋雁。”我闷闷道,“你别说了。”

“我就是担心公主您被骗了。”秋雁撅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我不是没怀疑过他的说辞,可是一听到他受伤了,我的脑海里就除了担心,再容不下其他东西了。

还能怎么办呢?我好不容易决定放手,可是他却回来了。他还说,他没有不要我。

我的手伸出去一半,还是没能再推开一次。

“公主?”是卿夜月的声音。

我连忙用手帕抹去眼角的泪珠,站起来迎他。

“你怎么过来了?太医不是让你这几日好好休息吗?”

“我担心公主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来看看。”

他笑着,有如春风拂面。

而我想的是,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也能拥有卿夜月这样的笑容啊。

是给我的,不是给别人的。

眼前突然一花,一样东西出现在我眼前。

是那盏花灯。

上面画着只抱着花的小兔子,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我正看得入神,他的手突然伸到我的头顶,往我的发间*一根簪子。

我惊讶地抬头,他指了指身后的地面上。

满满的一篮子东西:草编织的小玩意,琳琅满目的簪子,还有木雕的、不会化的两个小人儿。

他说:

“迟是迟了些,公主还要么?”

“要。”我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大声说。

我开始和卿夜月同进同出。

早晨,他会慢慢地踱到我的屋门口,接过春容递过来的早点,一样一样排在门口的石桌石凳上,然后沏上一壶茶,坐在石凳上等我起来。

我梳洗完,推开门,就可以看见他从凳子上站起来,风雅万千地行一礼,道:

“公主,早。”

用完早膳,我们有时一起弹琴,有时一起读书,还有时候我会央着他给我讲故事,将书生与妖女,小姐与侍卫,讲才子佳人,讲志怪野史,讲白衣卿相。

他懂的很多,讲起故事来也是引人入胜,我常常缠着他一听就是一整天,然后顺势拖着他在我这儿用完晚膳,然后肩并着肩看落日西沉,再看繁星满天。

就连秋雁也被他每日都来陪我、不厌其烦地给我讲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的行为震惊了,开始怀疑卿夜月是不是真的爱上我了。

七月初七,护国寺门口的街上开了个花市,晚上有灯节,我便想着出去玩一天,白日先去护国寺祈福,下午逛花市,晚上看花灯。

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皇兄终于同意让我和卿夜月一起出宫。

我一下马车就像只兔子一样蹦了出去,卿夜月连忙拉住我的手:

“怎么这么着急?当心摔着。”

我神秘兮兮地朝他眨眨眼:

“今日住持大师当值,我向他约了一支姻缘签,怕去晚了排队的人太多,还得等半天。”

他恍然地笑笑:“我说你怎么起得比平日还要早些。”

到了大殿里,我们先上了几柱香,虔诚地许了愿。随后住持拿了一支签筒来。

我便将它捧在手上,闭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菩萨保佑佛祖保佑……”然后晃动着签筒。

一支签落了出来,我连忙捡起来看。

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一排字,我一眼看见最上面那两个:

大吉。

住持笑眯眯地接过我手中的签,看了看,道:

“女施主姻缘的前段有些坎坷,但好在女施主心性坚定,如今已经拨云见日,日后将是一帆风顺,和和美美了。”

我喜滋滋地揣了那签去看卿夜月,他也正在看一支签。

我凑过去时,他下意识掩住了签文,但我还是看见了最后几个字。

“终成空。”

想必是不太好的结果。

我把手中的签拿给他看:“你看,是大吉。刚刚住持跟我说,我此后的姻缘都是一片坦途了。”

他温柔地笑笑:“嗯,那是自然。”

他将那支签背到身后。

我问他:“你求的是什么签呀?”

他道:“不是姻缘……结果不太好。”

我自然地牵起他的另一只手,又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没关系啦,别想太多了。护国寺除了算姻缘,别的都不准的。”

“嗯。也是。”

我们又到了门前的街市,我像上次一样,像没见过世面一样蹦蹦跳跳地在各家店里逛来逛去,卿夜月就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我。

夜幕降临,我们并肩走在河畔。街边已经亮起了花灯,河上也有人放河灯。星星点点,人如在星海里穿行。

卿夜月忽然放开了我的手。

“闭上眼。”他说。

我乖乖闭上眼。

他轻笑着在我耳边说:

“你不怕我又跑了?”

我闭着眼睛撅嘴,佯装生气。

“那你跑呗。”

忽然,我的面颊感受到一阵温热的鼻息,紧接着,嘴唇上一阵柔软的触感传来。

我惊讶地睁开眼,见他长长的睫毛扫过我的脸侧,勾魂夺魄的眼睛里闪着点点星光。

他用眼神说,闭上眼。

于是我又闭上眼。

我们俩分开的时候,我连气都喘不匀了,低着头借黑暗掩盖自己烧红的脸。

他站在我身旁,笑得落落大方,忽然凑在我耳边轻声道:

“给你个惊喜。”

“三,二,一。”

“砰!”一声巨响,一丛巨大的烟花从江对岸腾空而起,流光四溢。映得半边天都明亮了起来,也照亮了岸边一对对携手的青年男女欣喜的面容。

“你准备的?”我惊讶地问。

“嗯。”他说,“公主给得大方,我用来讨公主欢心的时候怎么好意思小气。”

漆黑的天幕下,盛开不属于凡尘的烟火。

烟火下,俗世的男女相拥,享受凡尘的快乐。

“公主,我……”他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不解地抬头。

“我……”他难得有些局促,将我的一双手捧到胸前,微微垂了头,看向我。

我忽然福至心灵,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不要叫我公主,叫我溶溶。”

他忽地浅浅地笑了一下,比身后的烟火更加璀璨。他说:

“溶溶,我心悦……”

“嗖!”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冷箭,幸而严明身手敏捷,老远就将那箭斩成了两段。

“公主!此处有危险!快走!”

人群混乱起来,一时间尖叫声跑动声此起彼伏。

严明迅速来到我和卿夜月身边,护送着我们往马车的方向跑。也已经有一队官兵列队赶了过来,疏散这边的人群。

“怎么了?”我问严明。

“不清楚,突然有人作乱,已经有官兵前去维持秩序了。安全要紧,卑职先护送公主回宫。”

我转头看卿夜月,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子冷了下来。

我捏捏他的手指:“我们回宫吧。”

卿夜月低头道:“嗯。”

10.

一路上卿夜月的脸色都不是很好,他将我的手攥得很紧,甚至还出了些冷汗。我拍着他的手背,轻轻安慰他:“你看,我不是还好好的吗。”又打趣道:“京城里有人闹事,至少证明了上次你说的两个持刀大汉的事是真的嘛。”

卿夜月的脸色并没有变好。

我无法,只好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样东西,递到他的眼前。

“我本来准备回去再送你的,不过看你心情这么不好,现在就送给你好啦。”我拿着那样东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他眼神猛地一亮,伸手捉住了拿只荷包。

那是一只绣着蝶恋花图案的荷包,是我亲手缝制的,里面装着特意去太医院抓的安神益气的香料。

“给我的?”

“那是自然。”我满意地看着他的表情,“早就缝好了,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看在今天你给我准备惊喜的份上,就送你啦!”

我凑过去,指着上面翩翩起舞的小蝴蝶:“这上面的针脚可密啦,很花工夫的!你喜不喜欢?”

他珍惜地抚摸着上面的纹路:“我很喜欢。溶溶,我很喜欢。”

那天晚上京城的*乱被证明是一伙城郊的山贼想趁着节日出来偷点东西,被发现了之后开始四散奔逃,才在京城闹出了乱子。不过后来这些山贼都被抓获归案,几个小头目被关进了牢里,没犯什么事的教训了一顿放出来了。

最近京城除了这件大事之外,还有另一件更大的事。

就是我的皇帝哥哥要封后了。

他在当太子的时候就娶了一位太子妃——也就是我的嫂嫂,两人感情一直很好。皇兄如今登基三年有余,已过了孝期,且朝局平稳,国库丰盈,他便生起了办封后大典的心思。

封后大典就定在八月十五,正好和宫里的中秋宴一道,要办得红红火火。

封后大典的事情皇兄大多亲自过问。我体谅他事务繁忙,便主动承担了一些采买之类的活计,这几日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卿夜月在一旁,帮我计算些银钱、清点些物品数量。

我们坐在一块儿忙碌着,恍惚间竟有了些老夫老妻的感觉。

我心里想着,等封后大典结束,我要旁敲侧击地问问皇兄,什么时候给我和卿夜月赐个婚。

封后大典很快就到了。中秋的月亮分外明亮。皇兄和皇嫂穿着龙袍和凤袍,头戴着冠旒,携手站在高台上,接受众臣朝贺。

我和卿夜月也穿着喜庆的红色袍服,远看去,我们俩也像是一对结亲的新人。

仪式过后便是中秋盛宴,因为卿夜月身份不便,便没有出席。这一餐饭我便也吃得闷闷不乐。

酒过三巡,帝后相携着回了宫。我也找了个借口离了席,回宫去找卿夜月。

卿夜月正坐在院中赏月。他面前放着一只酒壶,脸上染着些薄红。

“这是哪家的郎君,在这儿喝闷酒啊?”我走到他身后,调笑道。

“我的可人儿去别处吃酒了,丢下我一个孤苦伶仃,可不得喝闷酒。”他似乎真有些醉了,这般直白的话也说了出来。

我老脸一红,便在他身边坐下,要夺他的酒壶。

“哎,”他有些怒意,“别抢我的酒壶,我要等溶溶回来一起喝的。”

我心里蓦地一软,把酒壶背在身后,脸凑过去:“你看看我是谁?”

“你?”他睁大眼睛,似乎清明了些,“溶溶!”

他又恢复了端庄的坐姿,也不跟我抢酒壶了,一只手支着下巴,眼神迷离地赏着月。

“你干嘛呢?”我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他说:“嘘。”

“怎么?”

他煞有介事地低声说:“溶溶躲在哪儿偷看我呢。她最喜欢我这副清逸出尘的样子了。”

他这副醉了又没完全醉的样子真是可爱得紧,我没忍住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傻瓜。都醉成这样了,还清逸出尘呢。”

我直起身准备给他端碗醒酒汤过来,却见他已经把另一边脸凑了过来。

“这边也要。”

看不出来,这家伙喝醉了还是个小流氓。

我只好往他另一边脸上也亲了一口。

“这里也要。”

他又指指自己的嘴唇。

还没等我说话,他已经主动凑了上来。

唇舌交缠。他的周身有一股淡淡的酒味,我闻着,仿佛我也要醉了。

等我再略微清明过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雕花大床上。

身下是红色的锦被,身上的卿夜月还在啃我的脸。

“好热……”我推搡着卿夜月,却一不小心扯开了他的腰带。大片玉色的肌肤展露在我的眼前。

我有些混沌地伸手,却被卿夜月按住了。

他似乎也恢复了几分清明,他眸色深深,声音喑哑:

“溶溶……”

没等他说出那个不字,我仰头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11.

一夜荒唐。

因而第二天我醒过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很高了。

我揉着酸痛的腰坐起来,向身侧看去。

薄被之下,空空如也。

我伸手摸了摸,凉凉的,看来已经走了很久了。

“秋雁。”我朝门外叫了一声。

“哎。”秋雁的脑袋立刻出现,“公主不再歇会儿?”

“哪还能歇。”我无奈地笑笑,“快服侍我更衣。”

我摇头叹了口气,却有一滴泪落了下来。

“留不住,还是留不住。”

我拖着酸痛的腿脚赶到金銮殿时,双方的局势已经剑拔弩张了。

两方人马以大殿中央为界,龙椅一边的,是我身着龙袍的皇兄,和身着黑甲的禁军。

大门一边的,是身着银甲的卿夜月,以及一众持刀剑的士兵。

银甲真的很配他的风华,显得温润如玉,又坚不可摧。

他看见我,有些诧异:

“溶溶……”

我轻笑一声,缓步走到皇兄身边,与他面对面。

“卿夜月,你不会觉得,走到了这一步,你我之间还有可能吧。”

我昂首与他对视:

“我是大庆的公主,谋逆叛贼,人人得而诛之!”

周边的士兵应声而动。与此同时,大殿之外也传来了士兵列队的声音,如风雷震动。

“你们早有准备?”站在卿夜月身边的一位类似军师的人脸色大变,环顾四周,意识到他们恐怕已经被包围了。

“哈哈哈……”皇兄大笑。“你们真当朕是个草包,会放任前朝余孽在我京中作乱却一无所知?你们当我大庆的公主只会耽于情爱吗?要不是溶溶,朕还不能今天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呢。”

对面一片哗然,紧接着很多人面上显露出了惊慌犹豫的神色。

“你们这些士兵,也是被贼人蒙蔽。朕宽宏大量,若是现在投降,朕就免你们一死——”

底下很多士兵面面相觑,有一些人已经准备放下武器了。

“干什么!我们都是大楚皇室的亲随,誓死效忠楚王!绝不苟且偷生!”那军师回瞪一眼,攥紧了手中的剑。

情势一触即发。

自始至终,卿夜月都一言不发。

他直直地望着我,眼里是十二万分的震惊和沉痛。

我也回望着他,带着浅浅的微笑,然而眼里不再是沉迷,而是冷酷的清醒。

“卿夜月,”我轻声道,“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放弃一切,放弃你的复国大梦,和我归隐山林么?”

他轻嘲地笑了一声:“公主真是好一个诛心之问。我大楚的将士在这里为我出生入死,您却要让我一人苟且偷生。我若答应,岂不是让他们心寒?午夜梦回,我又该如何安睡?”

“不是公主问你。”我垂下眼眸,“是柳溶溶问你,卿夜月。”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开口:

“我不愿再骗你了,溶溶。”

“好。”我闭上眼,就有泪珠顺着我的脸颊滚落。

“那就动手吧。”

两方迅速上前,铮铮的兵刃碰撞声响彻大殿。

皇兄带着我退到龙椅背后,将我拢在怀里,捂住我的眼。

我听见刀剑入肉的声音,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

我缩在皇兄的怀里默默流着泪,终于在某一刻,我的心脏狠狠地抽痛了一瞬。

我瞬间脱了力,昏倒在皇兄怀里。

我爱上了一个最不该爱的人。因为他是前朝遗孤,而我是本朝公主。

三月前,我跪在皇兄面前,求他不要让卿夜月去塞北时,皇兄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溶溶,你可知道卿大人犯的是什么罪?”

“贪污受贿,侵吞公款。”我低头道。

“并非如此。”皇兄道,“贪污受贿只是途径,他真正犯的罪,是谋逆叛国。”

我惊得立马抬起头:“怎……怎么会……”

“卿大人原是楚国旧臣闻怀远的养子。他进入朝堂,是闻怀远的一步暗棋。这些年,楚国的余孽一直在试图联络旧部,颠覆大庆,恢复楚国。”

“可,可是……”

“可是楚国皇室后继无人,即便光复,也无人即位?”皇兄摇头,“非也。”

“当年父皇攻进楚国都城,对外宣称楚国皇室已经尽数在宫殿中自焚而亡。然而,仵作一一核对了尸体情状之后发现,当年十六岁的七皇子、也就是楚帝同母的亲弟弟,并不在其中。”

“父皇调查了十几年,也没有调查出七皇子究竟去了哪里。他弥留之际托付给我的三件事里,寻找七皇子的下落就是其中之一。”

“后来,我机缘巧合得到了关于七皇子的线索。当年宫变时他正巧不在宫中,后来被闻怀远所救,在数年前已经去世了。”

“按理说调查到此就可以结束了,但是当我发现卿大人和闻怀远的关系,以及卿大人钱款的奇怪流向之后,我逐渐意识到,他们并没有放弃光复大计,楚国的皇室血脉也并没有断绝——七皇子留下了一个儿子。”

“但是无论我怎么找,也找不到闻怀远把这个孩子藏在了哪里。直到不久之前,我才找到他。溶溶,你猜猜,他是谁?”

我早已经震惊得呆在原地,我猛地摇头,不愿说出那个猜测。

“是卿夜月。”皇兄一字一句地说。

“我明白了。”我垂着头,声音微弱,“若……若他真是楚国余孽,想要颠覆我大庆江山,即便是处死,我也不会阻拦的。”

“溶溶。”皇兄叫住我,“我暂时不准备*他们。”

“楚国势力谋划许久,盘踞在京城一带,我准备以卿夜月为饵,钓出他们所有的势力,一网打尽。”皇兄搭上我的肩膀,“我有一计,不知道溶溶愿不愿意答应。”

他说完计划之后,又道:“这也是给你和他一个机会。皇兄答应你,若是三个月后,他真的爱上你,能为了你放弃复国的计划,我不会伤他性命,会想一个妥帖的法子让你和他成婚。”

“但是溶溶,你也要答应皇兄,切不可被他迷惑利用,做出有害大庆的事情。”

“好。”我点头。

我如愿把卿夜月从清风馆接了回来。

我知道他要三万金是为了失去卿大人的楚国旧部周转资金。我给他的汇票和金子,每一笔的编号都上报给了皇兄,顺藤摸瓜就能查清钱的流向,找到与他有关联的楚国旧部。

我知道那天夜里他不是去救了什么被抢民女,那两个大汉,是来接应他的手下。他们催促他,要尽快行动。

我原本以为一切在第二天就会结束,我和他你死我活。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回来了,身上还带了伤。

我带他去护国寺,签文是我与住持一早就商议好的。我暗示他,放弃复国,我和他就能够白头偕老,若他执迷不悟,就是雄图霸业终成空。

七夕之夜的混乱,不是山贼。抓到的人已经招了,卿夜月手下的军师得知他为我准备了烟火,担心卿夜月因为我放弃复国大计,于是利用烟火为号,准备趁乱将我斩*。

我帮皇兄打理封后大典的时候,皇兄告诉我,他已经大致摸清了在京城的楚国旧部都有哪些人,而他们最终行动的日子,恐怕也就在中秋前后。

中秋夜里,我拉着他放肆地纠缠,沉溺于情爱,不过是还存有渺茫的希望,希望他能够留下来,不要参与他们即将开始的、必输无疑的叛乱。

这样,我就还能再求一求皇兄,不要*他。

……

又一年清明时节,我登上马车,去了京郊的一处孤冢。那冢光秃秃的,没有碑文也没有装饰,只是我在旁边栽了一棵柳树,如今已经长成了小小的一株,在春风里招招摇摇,明媚鲜妍、生机勃勃的样子。

我在它面前坐下,与它对酌了几杯,恍惚又仿佛回到了某一年的七夕,或是中秋,倒在某个温软的怀里。

不知道何处飘来凄切的歌声,哀哀切切,痛断肝肠: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BE结局完—————

——虚晃一枪,HE接着看——

12.(大结局)

我从睡梦中猛地惊醒,额头上是密密的汗珠。

我扭头看向床的另一侧,空空如也。伸手摸去,被褥已然凉了。

然而腰肢的酸痛感还在。我看向窗外大亮的天光,心下叹气。

我刚刚才松了一口气,庆幸那些场景全是梦境,可如今的情状,和梦里又有什么分别?

然而我不想再去大殿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几乎是亲手终结爱人的痛苦。

我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的幔帐发着呆。

“吱呀——”门开了。

“秋雁,我现在不想起——”

我皱着眉头准备数落秋雁,忽然愣住了。

卿夜月抱着一堆衣服走了进来,与我对视片刻,忽然脸红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是不着寸缕的状态,再看看地上乱七八糟的的衣服,脸也烧了起来,连忙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你……你放边上吧。”我整个人躲在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小声道,“待会儿,我,我自己穿。”

他从善如流地将衣服放在床边,转头准备出去。

他虽然在这里,但我心下还是有些不安。

“卿夜月。”

“嗯?”

“你……”我忽然不知如何开口,叹了口气,“算了,你走吧。”

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又从门口走了回来。

我紧张地抬头看他,却见他坐在床边,垂下头来。

“你……”他垂下眼帘,“想赶我走?”

我有些惊诧地抬眼,却见他一脸肃穆。

“是因为……怕我害你?”他轻轻吐出一句,深深地望着我的脸,又叹了一口气,认命地闭上眼,“还是……已经摸清了我的势力,准备*我了?”

卿夜月出生在十几年前的一个雨夜。

他出生的时候,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他的母亲受了很大的罪才将他生下,而那时,她的身边只有一个产婆和一个丫鬟陪伴。

然而,他的出世,却让当时远在京郊、一年也见不了他母亲几回的父亲、以及他的臣子们分外激动。因为他的出生,大楚的皇室延续了最后一点血脉。若他父亲成功登基,他便是大楚的皇太子。

然而那时,小小的孩子尚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他只是无辜地瞪大双眼,新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他五岁的时候,母亲病逝,他被接到那个可以说是陌生的父亲身边。他不像母亲那样温柔,对待他可以说是苛刻。他不能像曾经在乡下小院里那样每天赶猪撵鸡,爬树摸鱼,而是要每天学习礼仪举止,学习骑射、术数、兵法、策论。只有他完成好了功课,父亲才会赞许地摸摸他的头,奖励他和他一道用一餐晚饭。

于是他非常用功地学习。一边练武一边背书,吃饭的时候拿本书在一边翻看,睡觉的时候嘴里还喃喃念着之乎者也。他还常常背着背着,头磕在桌上睡着了,不一会儿猛地惊醒,然后一边懊恼一边赶紧接着背。很快,他的进度就超过了自小学习的同龄人。父亲的笑容也多了起来,逢人便称他是天生的帝王。

父亲的身边有一位白胡子老头,父亲称他“闻相”。闻相是他的老师,正是教他骑射、术数、兵法、策论的人。他还会给他讲大楚的历史,讲述太祖建国时的丰功伟绩,讲述中祖曾经将版图扩展至大昭的腹地,讲述曾经的辉煌伟业,以及后期朝政被奸人把持,最后被柳氏推翻的故事。他常常说,如今的柳氏不过是窃国之辈,这天下迟早还得归于楚氏。

他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他被接到京城,成为卿大人一直寄养在老家的嫡子。在一次骑射比赛中,他一举拔得头筹,成为世家子弟竞相结交的对象,也得了陈家小姐的青眼。

他按照闻相和父亲的安排,一步一步成为了京城世家子弟中的核心人物,也对朝中的局势了如指掌。而京城一带的旧部也都逐渐受他的管辖,称他为“少主”。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纠集的叛军越来越多,势力越来越大,可是他父亲的身体因为连年的奔波和劳碌也每况愈下,终于在今年撒手人寰。

那时,他参加完那次皇兄为我安排的游园会不久,正随卿大人去冀州治理水患,竟没来得及见父亲最后一面。

接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心中最后一点温情也被燃烧殆尽,满脑子只想着继承父亲的遗愿,早日推翻柳家,光复大楚,重现往日的荣光。

然而,被焦躁冲昏头脑的他与卿大人的队伍失散了。他不得不混在难民潮里,伺机寻找相识的人。

他虽然并非娇生惯养,但也是从小受到众人尊重、众星捧月地长大,从来没见过如此混乱的情景。在这里,所有人都衣衫褴褛、面目狰狞。一切礼义廉耻都被抛弃,一切道德准则都荡然无存。强壮的公然打劫,只为了半块馒头或是一块沾满了泥水的大饼,而瘦弱的跟在他们身后,捡些残羹冷炙。

他刚来的第一天就因为衣着光鲜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将他的衣服撕得稀巴烂,发现真的一粒米都没有时,才不甘心地又对他拳打脚踢了一阵,将他扔在一边。

是一个壮年男子将他救起,还分给他一些野果充饥。男子告诉他,因为听说朝廷有官员去了冀州赈灾,所以这帮人急急忙忙赶去冀州,这才留了他一条命。

他同那男子告别,跟上了去冀州的难民潮。

在去冀州的路上,他见了太多流离失所的难民,也见到因为朝廷的赈济又重拾生活希望的百姓。他同他们一道乞讨,一道逃难,一同智斗克扣钱粮的贪官污吏,一同救助倍受欺凌的老弱妇孺。没有人知道他就是来赈灾的官员之子,更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背负国仇家恨的前朝王子,也并没有人关心。在生死面前,什么名利、权势、地位都飘渺驱浮云。这些衣衫褴褛奔波搏命的男男女女,并不在意谁高居庙堂,只是想获得一个吃饱穿暖的安身之所。

他忽然想到,如果他回了京城,再掀起一场改朝换代的血雨腥风,这些好不容易从天灾里活下来的百姓又该如何呢?没有哪一次政权更迭不会流血,帝王将相的血由青史书写,平民百姓的血呢?只有他们自己记得。

他开始问自己,父亲、闻大人、卿大人,还有他自己这么多年坚持的,到底真的如他们所说是为了行世间公义、开太平盛世,还是为了寻回荣耀过往的一点辉煌余烬的执念呢?

他随卿大人回到京城后,还没来得及收拾父亲的遗物,就被皇兄以雷霆手段下狱。

他原本以为自己身份败露,必死无疑,却没成想皇兄只让卿大人一家流放,还将他留在了京城。至于那些谋逆旧部,却是一点也没有处置。

他开始拿不准皇兄究竟发现了多少,准备在清风馆安顿下来,静观其变的时候,我出现了。

“溶溶,”他声音哽咽,伸手抚上我的发丝,“一开始,我真的很不愿和你扯上关系。”

“你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喜欢谁不是被千娇百宠,做什么偏偏要喜欢我呢?”他声音喑哑,“你做什么非要护着我呢?为什么不让我心安理得地继续恨你呢?为什么不离我远一点呢?为什么要给我欺骗你、利用你、爱上你的机会呢?这样即便到了如今要*我的时候,我也就不会心痛了啊。”

“我知道,你是大庆的公主,不会容忍前朝余孽在京城作乱。若皇上要追究,夜月一人足矣。若我死了,那些旧部即使想作乱,也师出无名、群龙无首了。”

他从怀里掏出那支我杜撰的签文:

“执念翻复千万里,雄图霸业终成空。”

他将它放在我的手边,微弱地笑了笑,摸了摸我的脑袋,转头出去了。

“卿夜月!”

我大喊一声,他没有回头。

我匆匆穿好衣服,拔腿就跑。

我的脑袋很乱。一会儿担心我去迟了,皇兄已经将卿夜月正法了,一会儿又害怕卿夜月并不是真的一心求死,而是想要和皇兄拼个鱼死网破。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金銮殿,出乎意料的是,大殿上空无一人。既没有皇兄,也没有卿夜月,连忙里忙外的太监宫女侍卫也没有一个。

“皇兄?卿夜月?”我一边喘着气一边环顾四周。

只有空空荡荡的回声。

我喘着气靠在柱子上,想要休息一会儿。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溶溶!”

我惊喜地抬起头,却看见面前,大殿门口,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直击我的眉心。

我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只能眼见着那箭越来越近,在我面前形成一个漆黑的不断放大的焦点。

我闭上眼。

“噗——”

有温热的东西染上我的脸颊,我惊慌地睁开眼,对上一双深沉如碧湖的眼睛。

他的目光温柔,神色欣慰。

他伸手捧着我的脸:

“溶溶,这一次,我没有迟。”

皇兄安排的人终于出动,大殿上一片兵戈相击之声。而一片刀光剑影中间,我抱着已经阖上双眼的卿夜月,呆呆地坐在大殿正中。

元和三年,楚国余孽发动宫廷政变,帝以禁军二百人围于金銮殿,尽诛之。

元和四年,晴柔公主出阁,嫁冀北平民楚倾。时人皆传说,晴柔公主因痴恋清风馆一乐师与帝不睦,一气之下才下嫁冀北平民。

此时,那传说与我大闹一场差点断绝兄妹关系的皇兄正和那位传说中我痴恋已久不得的乐师正坐在一起推杯换盏。

而我,孤零零地坐在喜床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寇丹指甲。

等到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才隐约听见推门的声音,不一会儿,一只温柔的大掌搭上我的腰际,一只手伸到我的面前,准备揭开盖头。

“等等。”我握住他的手,“我准你掀了么?”

外面的人低低地笑了一声,止了动作。

“等急了?”他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我也等急了。”

“可惜你皇兄左右不放心,对我耳提面命了许久才放我走。”

“皇兄是皇兄,我是我。”我道,“我方才想起来,有几件事情,你不给我解释清楚,今日就睡外头去吧。”

“谨遵娘子吩咐。”他一本正经道。

“当初,你既然不用招兵买马,为什么要问我要三万金?”

他沉默片刻,有些心虚地“嘿嘿”笑了两声:“我那不是,有些小情绪嘛……”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那三万金有多辛苦!”我锤他的肩膀,“你看,我的手都起茧子了!”

“那得赶紧吹吹。”他将我的手捉住,呼呼地吹着气。

见我还生气,又好言好语道:“他们招募的肯一起叛乱的兵马,大多是家里贱籍,找不到好活计、没法生活的穷苦人家。我给他们点钱,让他们做点小本生意,他们就散了,不想叛乱了。”

“还有,那户阔绰的客人……”他两只手将我的手拢着,“我让人找了别的绣娘给她绣,你绣了十日的那件衣服,其实在我的手上。”

“居然是你?”我瞪大眼睛,“你从那时候就……”

卿夜月坐在我的身边,环住我的腰。

“是啊。”

“我爹总跟我说,成大事者不能妇人之仁。可是那时候,我看着你昏昏欲睡的眉眼,冒血的手指头,就心软得一塌糊涂。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他将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磨蹭。

“那……”我小心翼翼地转过头,“今天拜天地的时候我就想问,你和我在一起,你爹……会祝福我们吗?”

他又低低地笑了一声,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一封几年前的家书,是一个落难皇子的人生回顾,更是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殷殷嘱托。

这位流亡半生、一直在致力于复国的七皇子在最后的时光里忽然醒悟,人活一世,不能总是为了江山、大义、权力这些宏大而飘渺的东西而活。他执着半生,最终碌碌无功,而在他最后时刻最怀念、最想抓住的,不是那些雕栏玉砌、万人敬仰的过往,而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妻儿。

他很后悔没有给他们多一点陪伴,他希望,等到儿子长大后能看懂这封信之时,能够不再像他一样被血缘肩负的责任桎梏,能够拥有自己的选择,真正清醒而自由的选择。

届时无论他选择隐姓埋名,当一个普通人,还是接过担子,继续谋划复国大业,他都会在天上庇佑着他,并且为他骄傲。

“人生苦短,何必为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放弃触手可及的温暖呢?”他纤长的手指一挑,我的盖头便扑簌簌飘落下来。

他的面容便极近地映入我眼帘。

片刻之后,就更近了。

他的嘴唇温软,吻得我头晕目眩,不多时就丧失了理智。

只能第二天一早,啊不,中午,起床大骂卿夜月,啊不,楚倾是个禽兽。

为了报复他,我翻箱倒柜找出了那条他向我重金订做的裙子,早早等在卧室。他一推门进来,我就举起裙子道:

“你看,那个阔绰的客人的身材跟你挺接近的,不如你就把那条裙子穿上给我看看啊——”

&¥_*#&¥%*#

“唔……你犯规!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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