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上有坐化、涅槃、圆寂一说。坐化即谓修行有素的人，端坐安然而命终。修行的高僧，参透了生死，沐浴更衣，诵经念佛，坐着而终，不以为奇，但是未修行过的普通人以这种方式辞世的，实为罕见，至今为止，我只见证过一人。
1996年的一天，正在上班的我接到电话，被告知老公的爷爷去世了，我边整理工作边请假，急急忙忙往家赶，脑海中浮现出爷爷慈祥的面容和过往的种种。
爷爷是浙江吴兴人，现在属于湖州市，他从小跟着师傅走街串巷卖书，小人书、故事书、人物传记，应有尽有，买卖书籍需要记账，长久地练习，造就他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十八岁学徒期满，被师傅派往天津开拓市场，一个人一担子书，只身来闯天津，这一来就是一辈子。
爷爷的书担子慢慢地变成了书局，依靠卖书的营生娶了妻，生了一群孩子，在天津安了家，一切都在改变，唯一不变的是那口纯正的家乡话。像唱歌一样，抑扬顿挫，声调起伏，语速很快，俚语很浓，旁人是听不懂的。
他的个子小小的，人很瘦，眼里是南方人特有的精明，记得我曾经问过奶奶：“为啥找了个比她又矮又瘦的人当丈夫呢？”奶奶告诉我：老年间相亲是媒人拿着照片来，家里父母看过，问问大致情况，点头同意，这门亲事就算说成了。要等到结婚那天，入了洞房才能见到真人。那时候，媒人拿着的是一张爷爷坐在太师椅上的照片，穿着长袍正襟危坐，根本看不出来高矮。等到结婚那天才看到了本人，已经拜过堂了，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听到奶奶的调侃，当时笑得我快岔气了，事后想想，也许只有我才这么好奇，居然问得出这么个话题。
爷爷平时不太爱说话，属于行动派。什么事情都独自做，洗衣、买菜、收拾房间，井井有条，从不假手于人。他厉行节俭，淘米水浇花，洗菜水冲厕所；屋里没人要随手关灯，看电视要切换节能灯；他不仅自己坚守节约的原则，还时时监督其他人，我就曾被他纠正过。那次，我出卫生间忘了关灯，他在我身后看见了，比划着提醒我，我没听懂，他径直地走过来，关上灯后示意我，我囧的脸都红了。
我从小就没有爷爷，所以把他当成自己的爷爷，对他的话都遵照执行，他催促我们尽快结婚，我俩刚工作一年就领证结婚了。还带着他去了一趟水上公园，他像孩子一样高兴，遛了大半天也不嫌累，在湖边小憩的时候，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他感叹着好久没回家乡了，不知道吴兴如今变成什么样了……
前些天去看他，打了招呼之后我去帮忙做饭。他对着我的背影喊“萍儿”，我回过头，他眼里光芒暗淡了下去，我知道他是看花了眼，把我当成他的孙女，姐姐去了美国，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
不知不觉来到家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没有手忙脚乱，一切按部就班。那天正好二姑在家陪着二老，吃过午饭，爷爷说歇会儿，准备午休。奇怪地是，他让二姑打盆热水，先洗了脸，又泡了脚，还让二姑拿来一个高凳，他坐在转椅上，双腿交叉放在凳子上，二姑当时还提醒他注意安全，别摔倒了。
二姑和奶奶都去睡午觉了，半小时后二姑醒来，一看爷爷，仍旧坐在椅子上，双腿盘起放在椅前的凳子上，双手张开平摊在膝盖两侧，手心向上，头后仰着枕着椅背，合着双眼，整个人面向大门口，已经没有了气息，二姑惊慌失措地叫来了左邻右舍，大家七手八脚的将爷爷抬到了床上，身体还有余温，一边叫救护车一边给家人逐一打电话，然而回天乏力，这个从年轻时候来天津闯荡一生的老人过世了，享年八十四岁。看着他安详的面容，我记起了他的话：“我当初只身一个人来到天津，如今变成了一大家子人，我这辈子知足了！”这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坐着过世的老人，就像睡着了一样。
那以后，我总在想，是什么福报让爷爷走的如此从容，因为节约？因为自律？因为吃苦耐劳？因为心底无私？我不得而知，同仁堂有句古训“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也许这是最好的解答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