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彼此影响,互成增减的结果,当然各自有所变化,但在变化中又必然都带有其固有的传统特征。那些特征,也可算作“信号”中的组成部分。它往往顽强地表现着,即使接受了乙方条件的甲方,还常能使人看出它是甲而不是乙。
再总括来说,前所谓的“核” ,也就是一个民族文化艺术上由于共同工具、共同思想、共同方法、共同传统所合成的那种“信号” 。
四
诗与画的关系。我认为诗与画是同胞兄弟,它们有一个共同的母亲,即是生活。具体些说,即是它们都来自生活中的环境、感情等等,都有美的要求、有动人力量的要求等等。如果没有环境的启发、感情的激动,写出的诗或画,必然是无病*或枯燥乏味的。如果创作时没有美的要求,不想有动人的力量,也必然使观者、读者味同嚼蜡。
这些相同之处,不是人人都同时具备的,也就是说不是画家都是诗人,诗人也不都是画家。但一首好诗和一幅好画,给人们的享受则是各有一定的分量,有不同而同的内核。这话似乎未免太笼统、太抽象了。但这个原则,应该是不难理解的。
从具体作品来说,略有以下几个角度:
(一)评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两句名言,事实上已把诗画的关系缩得非常之小了。请看王维诗中的“画境”名句,如“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山忽见人”等等著名佳句,也不过是达到了情景交融甚或只够写景生动的效果。其实这类情景丰富的诗句或诗篇,并不止王维独有,像李白、杜甫诸家,也有许多可以媲美甚至超过的。李白如“朝辞白帝彩云间” 、“天门中断楚江开” ,《蜀道难》诸作;杜甫如“吴楚东南诉” 、“无边落木萧萧下”,《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诸作,哪句不是“诗中有画” ?只因王维能画,所以还有下句“画中有诗” ,于是特别取得“优惠待遇”而已。
至于王维画是个什么样子,今天已无从得以目验。史书上说他“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思纵横,参乎造化” 。这两句倒真达到了诗画交融的高度,但又夸张得令人难以想象了。试从商周刻铸的器物花纹看起,中经汉魏六朝、隋唐宋元,直到今天的中外名画,又哪一件可以证明“天机” 、“造化”是个什么程度?王维的真迹已无一存,无从加以证实,那么王维的画便永远在“诗一般的”极高标准中“缺席决”地存在着。以上是说诗与画二者同时具备于一人笔下的问题。
(二) 画面境界会因诗而丰富提高。画是有形的,而又有它的先天局限性。画某人的像,如不写明,不认识这个人的观者就无从知道是谁。一个风景,也无从知道画上的东西南北。等等情况,都需要画外的补充。而补充的方法,又不能在画面上多加小注。即使加注,也只能注些人名、地名、花果名、故事名,却无从注明其中要表现的感情。事实上画上的几个字的题辞以至题诗,都起着注明的作用,如一人骑驴,可以写“出游” 、“吟诗” 、“访友”甚至“回家” ,都可因图名而唤起观者的联想,丰富了图中的意境,题诗更足发挥这种功能。但那些把图中事物摘出排列成为五、七言有韵的“提货单” ,在此内(不举例了)。
杜甫那首《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诗,首云:“沱水流中坐,岷山到北堂” ,这幅画我们已无从看到,但可知画上未必在山上注写“岷山” ,在水中注写“沱水” 。即使曾有注字,而“流”和“到”也必无从注出,再退一步讲,水的“流”可用水纹表示,而山的“到”,又岂能画上两脚呢!无疑这是诗人赋予图画的内容,引发观画人的情感,诗与画因此相得益彰。今天此画虽已不存,而读此诗时,画面便如在眼前。甚至可以说,如真见原画,还未必比得上读诗所想的那么完美。
再如苏轼《题虔州八境图》云: “涛头寂寞打城还,章贡台前暮霭寒,倦客登临无限思,孤云落日是长安。”我生平看到宋画,敢说相当不少了,也确有不少作品能表达出很难表达的情景,即此诗中的涛头、城郭、章贡台、暮霭、孤云、落日都不难画出,但苏诗中那种回肠荡气的感情,肯定画上是无从具体画出的。
又一首云: “朱楼深处日微明,皂盖归来酒半醒,薄暮渔樵人去尽,碧溪青嶂绕螺亭。”和前首一样,景物在图中不难一一画出,而诗中的那种惆怅心情,虽荆、关、李、范也必无从措手的。这八境图我们已知是先有画后题诗的,这分明是诗人赋予图画以感情的。但画手竟然用他的图画启发了诗人这些感情,画手也应有一份功劳。更公平地说,画的作用并不只是题诗用的一幅花笺,能引得诗人题这样好诗的那幅画,必然不同于寻常所见的污泥浊水。
(三)诗画可以互相阐发。举一个例:曾见一幅南宋人画的纨扇,另一面是南宋后期某个皇帝的题字,笔迹略似理宗。画一个大船停泊在河边,岸上一带城墙,天上一轮明月。船比较高大,几占画面三分之一,相当充塞。题字是两句诗, “泬寥明月夜,淡泊早秋天” ,不知是谁作的。也不知这两面纵扇,是先有字后补图,还是为图题的字。这画的特点在于诗意是冷落寂寞的,而画面上却是景物稠密的,妙处在即用这样稠密的景物,竟能把“泬寥” 、“明月夜”和“淡泊” 、“早秋天”的难状内容,和盘托给观者。足使任何观者都不能不承认画出了以上四项内容,而且了无差错。
如果先有题字,则是画手善于传出诗意,这定是深通诗意的画家;如果先有画,则是题者善于捉住画中的气氛,而用语言加工成为诗句。如诗非写者所作,则是一位善于选句的书家。总之或诗中的情感被画家领悟,或画家的情感被题者领悟,这是“得益彰”的又一典范。
其实所见宋人画尤其许多纨扇小品,一人目来便使人发生某些情感不一而足。有人形容美女常说“一双能说话的眼睛” ,我想借喻好画说它们是一幅幅“能说话的景物,能吟诗的画图” 。
可以设想在明清画家高手中如唐六如、仇十洲、王石谷、恽南田诸公,如画泬寥淡泊之景,也必然不外疏林黄叶,细雨轻烟的处理手法。更特殊的是那幅画大船纨扇的画家,是处在“马一角”的时代,却不落“一角”的套子,岂能不算是豪杰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