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铅球式灌篮少年
在我的球友中,球技最糟的要数沈飞,他今年上五年级。他很少投进球,所以,我不在场的时候,很少有人和他组队,他总是旁观者,其他几个组队打半场。直到我下午下班回来,开车经过球场边,我会喊:“嘿,等我啊——”他们都会停下手中的球,或者扭头应声:“老汪来了——”沈飞喊:“快点来!”他们都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我喜欢他们。
我来了,和他组队,谁也没得说。沈飞因为投篮技术太差,甚至不会跨三大步,所以我就鼓励他远投,我发现他力气很大。有一次,居然在三分线外投中了。令人惊诧的是他投球的姿势是铅球式投篮,你懂吗?他把三大步变成三跨步,侧身三步进,斜蹲,然后单手托起篮球,从身后斜刺里高过头顶,猛然射起来,孔武有力,“哐——”进了,干脆利索。这给那些藐视他的小球友上了一课,大家都惊呆了。看看,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啊!大伙儿都无语了。
同样是五年级的江帆急了,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输了,要下场:“不算不算,这算什么球,这叫犯规!”
我说:“按照篮球的比赛规程,单手投篮没错,跨三步也没错,进了球,应该是要算的。只不过他的动作有一些异常。”
另外一组当然承认了,一则他们急于上场,再说我也是五十多岁的老球友了,他们还是尊重我的意见的。江帆和吴斌只好下场。
沈飞受到鼓励,在接下来的一场,他居然做了另一个惊人的动作。因为他带球差,稍有不慎,球就会被抢走。这次,他被挡在三分线外,突围是不可能了,他将球举过头,然后重重砸在地上,球从对方的双腿之间飞速穿过去,然后又快速高弹起来,居然砸在了篮板上,天哪,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他才十二岁。
这下可好,场上场下的几个都提出质疑。面对太多反对的声音,我也不好再次辩驳,只好说:“行吧,反正也没有投进,下次注意就是了。”这么一来,沈飞显得很沮丧,很快,他的球被断了几次,我们被赶下场。
我和他坐在场外的椅子上休息,我说:“你的力气真大。”他说:“我是田径队的,不是篮球队的,所以技术不高,但我的力气大,我能将八十斤重的杠铃连续上举50次,很平稳,没问题。”我吃惊地问:“天哪,真的吗?你哪儿来那么大力气?”“祖传的。”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很老成持重,像一个老人一样。他的目光看向远方,似乎回到了他的前世一般。
“你祖上是习武的?”我五十三岁的目光透露出无不羡慕的表情,我想他是会被这眼神打动的。
他说:“澳门,我祖先在澳门。我太公是一个刺客,*了澳门总督。”
“吹吧你,我不相信。”这一次,我提出了质疑。
我们聊天的时候,场上的四个正在鏖战,旋即江帆他们胜利了。又该我俩上场了,我说:“这样吧,这次开始,我们打赌,谁输了要受惩罚。”
江帆说:“谁家输了,三十个俯卧撑。”
沈飞说:“谁家输了,在中场将篮球扔出场外,否则三十个俯卧撑。”
我同意,我知道沈飞要显示他的大力气。
我们终于赢了,江帆稍微有点虚胖,做到第十五个俯卧撑的时候,他已经翘着屁股,只有空口喊着十六、十七、十八……
沈飞将篮球轻轻压在江帆的屁股上,拖着长长的尾音说:“篮球都不动,这哪里是俯卧撑——”
我在一边笑。在沈飞的督促下,江帆终于做完了三十个俯卧撑。
我想看看沈飞真的有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所以,下一场我们输了。我说:“沈飞做俯卧撑吧。”沈飞说:“老汪,看我的。”他捡起篮球,站在中场位置,连续三个大跨步,右手将篮球高高举射出去,那篮球似乎在这球场上从来没有如此高傲地飞翔过,它高过篮板很多,然后越过十米高的围栏,落在了场外。
我很吃惊,进而我信他说的祖传是真的。
沈飞打篮球总是不按规矩出牌,譬如,他倒着投篮,也就是前面有人阻拦他的时候,他站在两分线或者三分线外,突然转身,背对着篮球板,双手倒着将篮球高高倒抛到身后,很多时候球还能上板。我知道他这个诀窍后,将球传给他,喊一声“投吧”,我就跑到篮下,准备接他的倒球,没想到有一次那倒球居然进了。
我和沈飞坐在场外,再次休息。他将三斤的矿泉水瓶递给我,我喝一口,再递给他。汗水从浑身各处渗出来,我觉得非常享受。
我问:“你太公叫什么名字?”
沈飞说:“沈米,沈志亮。”
没听说过。
沈飞所说的他太公是刺客的事深深吸引着我。有一次,我和沈飞打球打累了,在一边闲聊,他爸爸来了。他爸爸来到我们身边,笑着说:“累了吧?”我说:“是啊,你家细仔好力气,说他太公是武林高手,还是刺客。”他爸爸温煦的脸色突然僵硬,他立着眼睛说:“这孩子胡说八道,你别信!”转而对沈飞喊:“沈飞,快走,还赖着干啥,看看几时了?”
好没意思。孩子跟我说再见。我也跟他说再见后,独自无趣地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这是怎么了?
小区的很多家长都知道我喜欢和孩子们打篮球,很多时候,家长们坐在球场边的椅子上,看我们打球玩耍,所以多数都熟悉,有的见面也打招呼,有的没对上号。毕竟我住在半岛才五年,和他们交往不多,除了打篮球、看露天电影,其他交往很少。
周末的下午,我们一般都会早点来到球场,他们会带着各种小吃,譬如辣条、饼干、米糕等,都要分给我吃。自从沈飞被他爸爸带走之后,连续几天没来球场。这个周末,他来得很早,他来的时候,我没怎么注意,他喊了一声老汪,我才看到他。他说:“我今天带了一件好东西。”我边将篮球传给他,边说:“什么好吃的?”“不是。”他走过来靠近我说:“是我家的家谱,上面都写清楚了。你不知道我爸为啥那一天生气,他不想让人知道我太公是刺客的事。”
我走出了场地,他说:“我没骗你,不信你看——”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塞给我。我接在手里,像抓着一个人的手,绵软无力。封面是“沈氏家谱”四字,一股神秘的气息像一股电流传遍我的周身,直冲脑门。我一时被这孩子这一举动搞蒙了,我手里好像牵着那位刺客的大手。
甫一镇定,我说:“让你爸知道咋办?”
沈飞笑着说:“老汪,别怕,你拍下来细细看,证明我是刺客的后代——”他转身去打球。
我拿着那卷书,在球场外背对着阳光,急切地想让目光钻进去,而书页虽然柔韧,却滞涩、粘连,甚至有一点抗拒被打开。我抚摸着书的封面,宣纸的韧性和我的肌肤交流,对话,进而缓缓打开。
内文是毛笔手写的竖排文字,很不一般,令人吃惊,显然不是普通秀才的手书。翻了几页,我怕沈飞此举被他爸爸发现就麻烦了,按照沈飞说的办法,急忙用手机拍了序言、家训等紧要的几页,而后叫他从球场出来,让他赶快将家谱送回家去。沈飞从我手里接过家谱,挤了挤眼睛,塞进怀里,晃着高于同龄人的壮实身子,回去了。
2.徐广缙
当天下午,我原本以为沈飞回家放下家谱后还会来打球,可他却再也没有回来。我打完球等了一会儿,只好怏怏地回家。
家谱是一个家族的神物,不会轻易示人,更不会贸然从神龛请下来。一般而言,只有逢年过节,家里的长辈净手之后,才将家谱从神龛请下来,清理一遍,再供上去,焚香叩拜,那是很庄重的事情。沈飞将家谱拿出家门,这本身就是犯了大忌;何况依他爸爸的性子,此举如果被发现了,必将遭到惩罚。如果他遭到惩罚,我似乎也有连带责任,心里很是惴惴不安。
草草冲了个凉,晚饭后才匆促打开手机,细细端详拍下来的家谱图片。先看家谱序言,并不长,千把字左右,字体隽秀,并非馆阁体,柔软却有筋骨,像一个体态十分雍容的老者,没有特别的锋芒,气势也不寒酸,不乏凌厉,似乎并非一气呵成,像抄上去的。我想这位作序的人一定是一位文人雅士,绝对不会是官员。而中间还有几处修改的痕迹,这说明抄写当中略有修改,每句都有朱笔点开的小圈,画得很圆,显然是严谨有余。令人意外的是,序言末尾署名:安徽太和庶士徐靖侯谨序于道光二十六年,鲍俊谨录。
安徽太和人徐靖侯给佛山顺德的人家作序,地理上似乎差了十万八千里。徐靖侯何许人也?原来徐靖侯就是徐广缙,靖侯是他的字,正如沈志亮其实就是沈米。徐广缙,字仲升,一字靖侯,是清嘉庆年间进士,选庶吉士。他做过不少官,诸如山东道御史、陕西道御史、西乡试正考官、榆林知府、江西粮道、福建按察使、顺天府尹、四川布政使、江宁布政使、云南巡抚、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和两湖总督等。呵呵,这官都做遍了大半个中国啊,真厉害。真是此人吗?如果序言真的是他所做,唯一的可能是他曾任广东巡抚和两广总督时,和沈家有什么交集,且有非同一般的交情,否则如此显赫的官员不可能为普通人家的家谱作序。如此看来,沈飞所说的他太公是刺客之说或许属实。
序言如下:
岭南香山地灵人杰,其地负山面海,自古人才辈出,气节英雄不乏其人……
沈氏一门原籍福建,后经商于闽粤,乾隆元年定居香山下恭都龙田村,道光十年海上商船遭劫,资产尽皆被掠,祖公海兄与其子涛懿皆遭害,自此家道中落,志亮与其母耕渔为生,艰难度日……道光二十六年,澳葡人亚马留出任总督,迁坟筑路,沈氏六座祖坟被毁,骨殖被投大海,亮号啕羞愤,愧对祖上,愤然约同村被毁祖墓之后生青年六人刺*总督亚马留于望厦龙田村路口,割其首颅,断其独臂,携其首臂,昂然离去。满腔恶气一朝得出,祖上两代之仇得报,沈氏之祖上永得慰矣!国人自古有做人之基底有三,曰:不掘人祖坟,不砸人饭碗,不毁人婚约!洋贼亚马留所为,乃是人间绝事,得其偿矣……呜呼,人之为万物之灵,有别于牲畜者,以节而生,报德乃久;沈氏志亮泣血冒死,刺死洋贼,其节可嘉,其行可表,虽值乱世,理不可乱,堪称人杰!
…………
谨是为序。
从徐广缙的序言来看,沈飞所言凿凿。沈飞是刺客沈志亮之后无疑,而且徐广缙似乎是在这位刺客死后才写的,其中的褒扬之词,几乎是盖棺定论,作为一个堂堂广东巡抚、两广总督,能为一个刺客做出如此之高的评价,实属罕见。既如此,沈飞的父亲缘何对此讳莫如深,连上小学五年级的爱子提起这事都显得那么激动呢?看来这其中必有缘故。
序言之后,就是家训。其中有几句比较特别: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儿育女以食为天。
无论男女习武练拳,防身健体死御外辱。
志亮之后不得外泄,若有泄露重责十杖。
…………
其他内容和别的家训大同小异,只是这几句极有个性。作为家训,教导后人生了孩子首要的是让他们吃饱吃好,目的是习武练拳,拼死抵抗外辱;绝对不能泄露自己是沈志亮的后人,如果泄露,要重责十杖!天哪,十杖怕是会把孩子给打坏了吧!难道沈飞的爸爸真的会重责沈飞吗?如果就因为沈飞的那句话,被打十杖,我似乎也有责任,毕竟我是倾听者。既如此,沈志亮可谓抵御外辱的民族英雄,家训为什么规定不得对外泄露这个家族的信息呢?难怪沈飞的爸爸对沈飞在球场的所言大为光火。
当晚,我久久没有入睡。
随后几天,沈飞都没来球场,我心里更是惴惴不安。按照沈飞爸爸当天失态的样子,他还真的要对沈飞家法伺候,加之沈飞又将家谱偷出来让我看。我得想办法和他家里取得联系,加以解释,免得孩子受到责罚。但我又不能贸然上门去找他的爸爸,毕竟这是他们家最私密的事情。沈飞几天不来打球,沈飞爸爸也不来球场,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小区有微信群,我可以试着加他家长微信,或可与他的家长联系。
我在小区微信群找到了30栋402室的微信,添加并注明:我是13栋的老汪,是沈飞的球友,他的东西落在我这儿了,请求添加。果然,很快,微信通过了。微信添加的是沈飞妈妈,彼此客气地问好之后,我说对不起,那天沈飞给我说了一句话,惹得他爸爸不高兴,这都怪我,希望你能理解,不要责怪孩子。沈飞妈妈说都过去了,没事。我问这几天沈飞没有来打球,是因为这个吗?突然沈飞妈妈的对话框弹出流泪的表情。我问咋回事?孩子因为一句话惹祸了吗?沈飞妈妈说他爸就是一个神经病。接着,才絮絮叨叨地说出了缘由。
沈飞的确挨了揍,不是当天,而是次日。当天父子进屋,沈飞爸爸就让沈飞跪在家谱前,向祖先认错。原因是家训明确规定,不得向外人泄露祖上沈志亮姓名的事,更何况沈飞还说出了“刺客”二字,这令他爸爸气愤难当。孩子只好跪下,认错。他爸爸责令沈飞当日不得吃饭,沈飞只好悄悄去了房间写作业。他妈妈见孩子进了屋,就对呼呼喘粗气的沈飞爸爸说:“你既然对家谱那么信奉,家谱也规定了‘生儿育女以食为天’,咋能不让孩子吃饭呢?责罚归责罚,孩子吃饭是必要的。”沈飞爸爸说:“这规矩我们家守了一百七十年,不能到我的手里就毁了,也不能在他手里就毁了。”沈飞妈妈说:“都什么时代了,澳门都回归二十年了,你还在这里守着老规矩。”他爸爸也不吭声,自己也不吃饭,愤然进屋躺在床上,一夜无语。
次日晚上六点多,沈飞妈妈下班回家,一进门就看见沈飞爸爸端坐在沙发上抽烟,烟缸里堆满了烟蒂。她心里有些奇怪:平日他下班一般都在晚上七点左右,他自己开了家具厂,厂里忙,很少按时下班回家,今天倒是准时,就问他:“今天咋这么早?”他不吭声。又见茶几上一大堆的消毒酒精、棉签、纱布、创可贴,同时还有一堆沈飞喜欢的零食,甚至平时不让孩子吃的辣条都有,也摆在茶几上。沈飞妈妈见状说:“买这些东西干啥,谁买的?儿子?”沈飞爸爸一句话也不说。她又问:“孩子呢?”他还是沉着脸一声不吭。她隐隐听到孩子的哭声,急忙进门,才见孩子的屁股上横七竖八地印满了血蛇一样的痕迹,她这才知道沈飞已经被责罚了十杖。她一边哭一边问孩子,最后扑到客厅,捶打着沈飞爸爸。他一动未动,任由她打骂了几下。
她转而哭着,拿着酒精棉签去了孩子卧室,擦洗伤口,敷上了创可贴。沈飞倒好,见了他妈不哭了,也不喊,咬着牙,始终没有吭一声,只是最后说:“我就是让老汪知道,我是英雄之后,不能辱没了祖宗。”沈飞妈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哭了,抱着孩子的脸,亲了两下。
最后,沈飞妈妈向沈飞爸爸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再守着你的破家谱打孩子,我就不跟你过了,你跟你的家谱过吧。这是最后一次。”沈飞爸爸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将几袋零食拿在手里,徘徊良久,进了卧室,扔给了沈飞。沈飞也不计较,接在手里,吃了起来。
如此说来,沈飞偷拿家谱的时候,已经负伤在身,他是硬挺着来了球场,还打了一阵篮球,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太公真的是刺客,真的是英雄。我当即问沈飞妈妈:“周末我还见到沈飞了,他是负伤出来的?”沈飞妈妈这时才说,沈飞被毒打了一顿,她就给沈飞请了假,在家休息,周六下午出来的时候,其实她是知道的。沈飞爸爸再不让他来球场打球,她想他正在气头上,再说,家训还规定要孩子强身健体呢,她想等过几天,孩子伤好了,再说让孩子去打球不迟。没想到周六她看见孩子悄悄出门,后来发现他去了球场,等他很快回来,她也装作若无其事,但她却发现沈飞偷偷将家谱放回原位,她才知道他去干啥了。
沈飞妈妈说:“我原来也是当老师的,后来考了公务员,去了政府机关工作,对他家这事,我本来也是很敬重的,只是沈飞爸爸太过守旧。
其实,家谱规定不得外泄沈志亮的身份,在当时的确是有必要的。”我问为什么,她才娓娓道来,原来是为了徐广缙。我惊讶道:“为了徐广缙?”她说徐广缙当年之所以为家谱作序,原因是徐广缙就是沈志亮的救命恩人,史书上所写的沈志亮刺*了澳门总督亚马留之后,迫于当时政府的重重压力,徐广缙在良心和现实之间难以做出选择,毕竟他是一位官员,以大局为重,朝廷软弱,他自己也无奈,最后为沈志亮家写了一封信,沈志亮读过这封信之后自首。
其实,徐广缙当时作为广东巡抚兼两广总督,他痛恨亚马留,从一开始,有一位叫鲍俊的地方绅士和他提起过,民间有六人要刺*亚马留,徐广缙就说了四个字:“此诚可恶!”其实就是默许,后来果然刺*成功了,沈志亮两人提着亚马留的人头和独臂,来到中山,是徐广缙保护了他们,安排他们全家在顺德落籍,至于后来为家谱作序,其实是他耍的政治手腕,但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有人知道此事,怕是他的官职、性命都完蛋了,所以家训才有明确规定,不得泄露此事。最后,沈志亮和他的伙伴郭金堂两人作为主犯自首,在监狱里,两人为了谁去送死争执不休,这事再次深深打动了徐广缙。徐广缙决定以一个死囚换沈志亮的性命,所以,在澳门的行刑地*死的不是沈志亮,而是替身。沈志亮隐姓埋名为郭姓,来到顺德陈村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上百年。
我恍然大悟,基于此,沈志亮的身份,乃至徐广缙为他家家谱作序的事不得外泄,自然作为家规严格执行,直至目前。
我问:“如此说来,你家的家谱序言真的是徐广缙所写?”
沈飞妈妈说:“的确是徐广缙所撰,但字是鲍俊所写。”
这令我对鲍俊此人兴趣大增。
3.鲍俊
史料显示,鲍俊(1797—1851),字宗垣,号逸卿,自号石溪生。香山县山场村人(今珠海市香洲区山场村),出身于书香世家。清道光二年(1822)中举人,次年中进士,曾授翰林院庶吉士,后调刑部山西主事,候选员外郎、即用郎中。清道光十一年(1831)辞官返粤,在广州芳草街(今登峰南路仁生里),构庐“榕塘吟馆”,朝夕以诗酒书画自娱。晚年归里,讲学于凤山书院与丰湖书院。清咸丰元年(1851),清咸丰帝登基,闻其才,诏鲍俊入京补官。鲍上任途中,突患痈疾,遂返香山,不久病逝。
1848年春节,鲍俊已经辞官十七年,回香山县老庴过年,正月初二,外甥郭金堂前来府上拜年。舅舅一向对外甥在澳门的保乡团不置可否,这个民间组织曾组建于明末,明亡后,转入地下,时断时续,无人过问,但是对于清廷而言,自然是非法组织。鲍俊作为曾经的清廷进士,以殿试第五名的好成绩而入仕的官员,自然对此不能公开认同,但他是读书人,心中默认那些当年组建保乡团的人为志士仁人,就是做了清廷官员之后,也不置可否。
后来,葡人入驻澳门后,加收税种,抢占地盘,勒索民间,种种恶行使得保乡团再次复兴。他知道外甥郭金堂就是这个保乡团的首领,其组织已经针对澳葡政府,但他从来不闻不问,作为一个在清朝官场多年的官员,他是有政治经验的。席间外甥郭金堂向舅舅敬酒贺岁,后来,舅舅问起了生活情况,外甥聊起了“澳葡鬼头”亚马留的种种劣迹,连同祖坟被平的事也一股脑儿端到了桌面上。
说着说着,郭金堂突然伏案大哭,鲍俊也不劝阻,任其哭够了,端起酒杯说:“此一杯敬你祖上,我知道你哭从何来,有什么办法?多少人家的祖坟都被亚马留毁了,多少人都想得而诛之,你祖上若在天有灵,也是深解其中原委的。”郭金堂含泪向舅舅致歉,说这正月里不该说这些,但自己心中实在愤懑难当。舅舅自是理解外甥的心情,端起酒杯劝酒。郭金堂喝完了这杯酒,接着还说了一个人,此人名叫沈志亮,他家的六座祖坟尽皆被毁,他打算刺*亚马留。
“刺*?谈何容易!”鲍俊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唇前,盯着郭金堂说,“那是要丢命的事。亚马留拥有西洋大炮,仰仗着葡人撑腰,一旦失手,沈志亮的小命休矣!”
鲍俊说完,一口喝完杯中酒,把着空盏,看着外甥,一声长叹。他知道外甥是随了他的性格,就连姐姐也这么说,此其志不在小。一介布衣能有此家国情怀,作为读书人的舅舅心里更多的是欣慰;他也知道,郭金堂说这话是想听他的意见,说不定他和沈志亮就是同伙。可以肯定地说,这就是保乡团的集体行为,所以,他这话与其说是评介沈志亮,不如说就是直接说给外甥听的。
郭金堂说:“要*他,说来也容易。”
“容易?”鲍俊又停下了正举起的筷箸,“好,就算周密部署,刺*成功,然后呢?官府会咋样?澳葡方面会咋样?亚贼代表着葡国在澳门的最高权力,这将是两国之间的大事,说不定就会挑起一场战争,这都是需要细细斟酌的,没有万千把握,万不得仓促行事。”
郭金堂一听舅舅此话并没有否认此事,似乎是在策划如何才妥当,便说:“舅舅此话在理至极,但不知官府徐广缙徐大人态度如何?”
“亚贼心狠手辣,此事需得听听徐大人的意思。”鲍俊就此打住了话题。
郭金堂哪有心思过年,实为向舅舅请教此事的可行性,既然舅舅都说出来了,也答应和徐大人商议,那么此行目的已经达成,再无心逗留,于是告辞回了澳门。舅舅免不了打点些吃穿用度的钱物,让外甥带回家去。
鲍俊自从辞官回乡,免不了和徐广缙等一干官员来往,尤其逢年过节免不了酬答往来。鲍俊是在徐广缙中了进士两年之后,接着中了进士的,他早就对徐广缙敬慕有加,加之徐广缙赴粤为官后,两人更是惺惺相惜,在乱局中不时有倾心之谈,对朝政也多有评析。每每此时,徐广缙对辞官还乡的鲍俊也是高看一眼,有时候心中甚是惭愧:自己眷恋宦海,而时局又是如此复杂,难以左右,尤其是亚马留悍然宣布澳门为自由港,这意味着自己被迫将澳门拱手让渡给了葡萄牙,这显然已经是自己官宦生涯中难以抹去的败笔,甚至认为自己是千古罪人,但悔之晚矣。他甚至羡慕鲍俊的智慧,早早辞官,写字画画,优哉游哉,何其轻快!于是,两人之间的交往更是频繁,甚至遇到大事徐广缙都毫不忌讳地问计于这位隐退宦海的鲍俊,鲍俊也是每每推心置腹地为他谋划,所以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自从外甥郭金堂拜过年之后,鲍俊的心里就再也没有平静过,他知道,没有他的首肯,郭金堂是不敢造次的,也就是说,沈志亮他们一干人等是不肯轻易举事的。
正月十四,鲍俊接到徐广缙的请柬,邀他于正月十六在香山县徐府相聚庆岁。如若在往年,这种邀请是十分自然的,然而在今年,在外甥郭金堂拜过年之后,这次相聚的意义就显得颇为重要了。
正月十六一早,鲍俊特意将画好的一幅画用锦盒装好,打点包装,正要出门,他又回身进门,让家厮又取出那幅画,展开来看了又看。这幅画意境很特别,画面上,远处海水荡漾,中景是海边岛屿,显然是澳门望厦村,隐隐可见座座坟茔;近景是大三巴牌坊,而奇怪的是牌坊门口是一只臂膀,显然是左臂,高举着一把洋刀。题款为:海阔天空当年日,出海渔猎归来耕。自从独手纵洋刀,岂有香山百姓门。这是他近日反复构思而得的一幅画,题款也是反复斟酌构思,琢磨再三才题写上去的。眼下他犹豫不决,毕竟是大吉年头,将这幅画送给两广总督,不知人家会怎么想,但是思来想去,他还是决绝地把画装进了箱中。他备好礼品,带着贴身书童,骑马不到两个时辰便赶到了广州徐府。此时,徐府上下已经热闹非凡。至正午,两桌酒席正式开宴。
主人贺岁迎宾,众人互相祝福,客套一番,酒过三巡,开始三三两两互相酬答敬酒。一场欢愉聚会很快也就结束了。鲍俊原本想,其间若有空隙,他就要和徐广缙徐大人好好说道一下沈氏刺*亚贼之事,但事关重大,此间人多嘴杂,也没有机会和徐大人独处,此事非密谈不可。只要日后徐广缙展开此画,自会联络。于是,在一番应酬之后,鲍俊告辞,不疾不徐回了家。
鲍俊依旧在家作诗画画,闲人一个,但他心里却一直牵挂着外甥郭金堂的事。直到端午赛龙舟之际,他特意发去邀约,请徐广缙徐大人来府上相聚。这一次,鲍俊专门为此事准备了一场二人酒宴,再没有第三人。徐广缙如约而来,席间兴冲冲相谈,自是提起了鲍俊的那幅画,忽然悲从中来,举杯面向澳门方向,酹酒一杯:“那广阔的海洋和莲花般的半岛就此去了,这都是徐某之终身耻辱,此辱不雪,有何脸面苟存于世!这是辱没祖宗的事啊!”
鲍俊抱拳相向,说:“徐大人身处此境,虽守土有责,但时局如此,奈何大人有计难施。如今状况全是葡人亚贼所为,如若除了此贼,亦是给家邦百姓一个交代!徐大人觉得如何?”
“鲍大人不是不知,如今圣上哪有此心?我等虽守土一方,哪有权力向亚贼挑战?”徐广缙说完,一杯闷酒下肚。
鲍俊朗然笑曰:“除此贼易,又岂劳大人之手!”
徐广缙这才明白此宴真正的意义所在,于是正坐惕目,曰:“愿闻其详。”
鲍俊这才将整个事情的前后低声说了一遍。
徐广缙最后说:“此诚可恶。”
说话间,听到外间有人说话,鲍俊唤来书童进来问话,书童说:“是郭金堂哥哥来了。”
“唤他进来。”鲍俊想,这正是让外甥拜见徐大人的机会。
郭金堂进来,拜见过舅舅。鲍俊介绍了徐大人,郭金堂急忙叩拜徐大人。鲍俊这才对徐广缙说:“这就是适才我说的外甥郭金堂。”
徐广缙不语。
“都是自家人,你再向徐大人禀报一下沈氏的情况,也好听听徐大人吩咐。”鲍俊对郭金堂说。
郭金堂举杯给徐大人、舅舅敬过酒,才将沈志亮要刺*亚马留的原委一一道来。此间,徐广缙没说一句话,最后举起酒杯,语气笃定地说了四个字:“此诚可恶!”
鲍俊说:“他是怎么计划的?你说得详细一些。”
郭金堂又细说了一遍行动路线和计划。
鲍俊说:“届时务必向我通报,我好将细节禀报于徐大人,好歹要有个退路。”
徐广缙再次应邀,举起酒杯,第三次笃定地说:“此诚可恶!”
饮了此杯,徐大人告辞。
4.郭金堂
我和沈飞妈妈聊过天之后的次日下午,沈飞重新出现在篮球场。我知道这是沈飞爸爸想开了此事。我故意问他为啥这几天不见他的影子,沈飞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一个劲儿地从三分线外以铅球式的动作投篮。
为了补偿给沈飞带来的灾难性的后果,我故意和他赌球,我说如果我在三分线外投篮五次不中,就请他们喝饮料;如果他能五次从中线投球不碰篮板,他请客。他同意,只是说他没钱。我说那他就做三十个俯卧撑。他同意了。比赛自然是他胜了。
小区门外就有一个小超市,我和沈飞来到大门外,给他买了瓶冰镇绿茶,我要了一瓶常温的矿泉水。我们溜达的时候,我看见他爸爸开车进了小区大门。我告辞说要回家,沈飞也匆匆回家了。
我想见见沈飞爸爸。我看见沈飞爸爸将车停好,路过球场时,望了一眼,然后就朝楼下走来。
沈飞爸爸有点不好意思,说:“对不起,老汪啊!”
我说:“是我对不起孩子。我没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家的情况。我们找地方聊聊?”
“我先回家,然后加你微信聊,孩子他们在家等我呢。”沈飞爸爸说。
我回家吃完晚饭后,拿起手机,看见有人加我,正是沈飞爸爸。我们聊了很久。他首先道歉,说现在应该也没什么了,但这事的确是他家的秘密,为此有人付出了生命,连他们家都改姓了,所以那天很不礼貌,请我原谅他。他也知道我和孩子相处得不错,自从孩子和我打球,懂事多了,肯定是我打球时教育有方。我说这也正常,我是做出版的,身体每况愈下,只好每天打球锻炼身体,正好和孩子们打球身心愉快,也就有了这段友谊,我很珍惜,尤其是他家的孩子沈飞,既懂事又有志气,这是最难得的,他要好好教育,孩子一定有大出息的。
在一番客套之后,我好奇地问:“你刚才说,你家为此改了姓?”
他才徐徐说出了他们家后来改姓的事。
郭金堂自龙舟节从舅舅家回来,刺*亚马留之事正式提上议事日程。这八人当中,沈志亮其实早就有了一个可行的方案。自从有了刺*念头之后,他几乎每天都在盯着亚马留的行踪。他发现亚马留总是在周末和随从外出打鸟。唯有这个机会可以下手。
为此,他们八人周密部署,终于在8月22日,完美刺*了亚马留,但是最大的失误是刺*亚马留副官李特没有成功。这个刺*任务原本是交由郭金堂和另外一个人来完成的,没想到当时李特见亚马留被拉下马,似乎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郭金堂就在李特的身边,他冲上去,抽出刈刀,向这个葡人一刀砍去,正中李特的大腿,他在马上一个趔趄,却没有掉下来;因为郭金堂的动作快而猛,其实早就惊吓了那匹马,那马嘶叫一声,纵身就跑,李特死死抓着马缰绳,乘机驱马向澳督府方向跑去。
郭金堂悔恨不已,眼看着李特瞬间从他手下溜走,他捶胸顿足的时候,不远处的沈志亮已经将亚马留的人头提在手上,向他张望。郭金堂转身来到沈志亮处,将亚马留的独臂三下五除二剁了下来,接着将亚马留的尸体搭上马背。那马驮着亚马留的尸体,在黄昏中向葡人所立的界碑奔去。那块界碑当地人叫亚婆石,上面刻有葡萄牙国徽和其单方面宣布澳门为自由港的时间“1848”。那匹马驮着亚马留的尸体,独自嗒嗒而去,就在那块亚马留亲自竖立起来的界碑前,那匹马似乎疲乏至极,再也走不动了,低低嘶鸣一声,尸体无声滚落下来,像一个阴影落下,旋即被黑暗吞噬。
李特没死,是这个黄昏最大的阴影。
沈志亮提着亚马留的人头,郭金堂提着亚马留的独臂,领着一众弟兄,旋即来到距刺*现场不到三百米的莲峰庙,祭祀被亚马留害死的无数望厦百姓冤魂。他们也像一众冤魂,哗然拥进庙门,将血淋淋的头臂献在昏暗的香案上,全体跪拜,叩首。
沈志亮曰:“谨以此贼头臂祭于神前,祭奠我香山望厦死于此贼的父老乡亲!”
祭毕,他们像一面暗淡的旗帜,在风中飘飞至关闸前。
驻守关闸的清兵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到来,没问半个字,看着他们浑身血迹,看着他们手中所提的亚马留人头和独臂,甚至欣喜地放他们进了关闸,以敬慕的目光送他们一行飘然而去。
入了关闸,郭金堂说:“按照我们之前的议定,各自带好银两,各自走散,再也不要回澳门。”其他六人各自走散。
郭金堂带着沈志亮来到预先安排好的地方,换了衣服,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他们用白石灰包裹了亚马留的首臂,将其掩埋在香山的一个秘密山坳里。之后让沈志亮等他,他去了一趟舅舅鲍俊家里。
郭金堂来到鲍俊家时,天已黑透,见过老母,然后拜见舅舅鲍俊。鲍俊早就在家焦急等待,听他说了整个过程后说:“虽然刺*了亚马留,但是并不算十分成功,你们留下了后患,那就是他的侍从李特,此人不除,尔等后患无穷。”
“怎么除?”郭金堂说。
“再也除不了了,”鲍俊慨然曰,“沈志亮的家小已经在香山,你速速带沈志亮和其家小,去顺德陈村。到陈村找一个叫欧老七的,他自会安排一切。以后接头,只有这个人,除此之外,万万不可轻信。”
鲍俊匆匆安排完毕,交代人递给郭金堂提前准备好的盘缠,让他交由沈志亮,便于其以后度日。
郭金堂和沈志亮连夜扶携沈家老母以及夫人和孩子,黎明前来到了顺德陈村,找到了欧老七,自妥帖住了下来。
次日一连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将近中午时分,郭金堂睡得正香,突然听到一阵锐利的枪声,他翻身下床,急忙找到沈志亮,拉着他就跑,沈志亮问他咋回事,他说葡兵追来了,快跑。沈志亮一听笑了,按他坐下说:“不是枪声,是炮仗声。”
原来,正午时分,顺德人听到澳门总督亚马留被刺*,大家放鞭炮庆祝呢,但是除了欧家,没有人知道刺客英雄正在他们村上睡大觉呢。
下午时分,欧老七传来消息,关闸的一名兵勇被葡人抓去,割了首级和一条胳膊,尸体悬挂在大三巴的牌坊上,扬言要清廷捉拿刺*亚马留的凶犯,否则还有更多的人将会遭此下场。
郭金堂和沈志亮一时无语,没想到事情竟成这样。沉默半天,郭金堂说:“欧老,您捎信给我舅舅,我去投案自首,我们不能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沈志亮一听,急了:“人是我*的,自首也该是我,怎么能是你?你先别着急,官府自有安排。”
郭金堂说:“如果我*了李特,也留不下后患,如今有人证在,你我迟早怕是要背起这责任。再说,你上有老母,下有孩子,我只身无牵无挂,何怕之有,*了亚马留,为我香山人报了仇,虽死犹荣!”
沈志亮说:“我至少还有个后人,而你尚未婚配,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的事我来背,和你没有关系。”
两人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
“二位别争了,事情还没到那地步,或许还有转机。我欧老七见过的多了,也没见过二位英雄如此义气。这事我之所以接下来,我有我的道理,一切无惧。”欧老七见二人互为对方生死争执不下,甚为感动。
欧老七是读书人,能诗会画,家境富裕,曾和鲍俊同中举人,又一同进京参加殿试,无奈欧老七没中,只好在顺德授业。但二人早就拜为至交,他们和徐广缙都有往来。
闻听欧老七此言,郭金堂才说:“有欧先生庇护,我等感激涕零!我二人谨从先生和家舅安排。”
沈志亮也附言相谢:“今日当着欧先生的面,我有话要讲。”他叫来妻子,说:“事已至此,我有话要当着欧先生和金堂弟讲明,一则是为了保护家小,二则也是我沈米的一点心意。吾妻记住,我家从此改姓为郭,金堂弟尚无妻儿,若有三长两短,吾儿就是他郭家之后,不管将来我死还是我活,也不管金堂弟你死还是你活,我沈家从此就姓郭了。欧先生若不嫌弃,还请起草文书,我和妻子签字画押,作为将来的凭据文书。”
郭金堂立马跪地说:“兄长,这个不敢,万请收回成命!”
欧先生看着这两位义薄云天的兄弟,一时感慨万端,取过笔墨纸砚,郑重写下文契:
改姓文契
我沈志亮之后自今日起改姓为郭,家谱重新立定,吾后既是郭金堂之后,此具。此文书除鲍俊大人、徐广缙大人和欧先生之外,不得与其他人等观看,否则天诛地灭。
具书人:沈志亮夫妻
道光二十六年八月二十八日
夫妻二人签字画押。
欧老七不断传来消息。
1849年8月24日,葡军以“缉凶”为由头,乘机攻占关闸以北的拉塔石炮台,同时照会广东省政府严惩凶手,英、美、西等国领事馆发表声明支持澳葡当局。英、法、美三国助纣为虐,向两广总督徐广缙提出抗议,英国派出两艘军舰于澳门示威。
1849年8月25日,葡萄牙炮兵军曹、亚马留的童年玩伴米士基打率兵攻占了关闸炮台,残忍地将一名中国军官的头和一只手臂砍下,挂在竹竿上,招摇过市,并毁坏了香山县衙,还掳走了三名中国汛兵为人质,扬言若不捉拿“凶犯”,将有更多的人为此付出生命代价。
1849年8月26日,葡萄牙当局以私藏凶犯为由,抓捕并*害了龙田村的三位村民,同时*害了郭金堂家附近的一位邻居。
1849年8月28日,两广总督徐广缙还在力挺,他召见各国使节,在会上严厉指出,不得传播谣言,不得污蔑其大清国包庇罪犯,不得炒作新闻,不得制造事端,否则凶犯缉拿事宜交由葡方,清廷不再插手,任由葡国自己处理。英美葡三国使节在会上大肆叫嚣,要求尽快捉拿“凶犯”,三日内若不交出,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1849年8月29日,郭金堂悄然离开欧老七家,自行投案于顺德县衙门口大喊:“是我郭金堂刺*洋贼亚马留,今日我自首于衙门,还请各位乡党见证。”
郭金堂历数亚马留种种罪状,傲然而立。乡亲们都劝他尽快离开衙门,不要自找麻烦。他说:“葡人已经*害了我国官员一名、兵勇三名,望厦村、龙田村村民五六人,我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责任自当由我来负,与他人无关。”
县衙听得闻报,急招郭金堂进门,问:“若真是你*了亚贼,你这是自首;如若替罪,还是早早离开,别无事生非。”
郭金堂朗然笑答:“谨谢县太爷好意,我郭金堂顶天立地,岂能让别人为我送命!”
5.沈志亮
我和沈飞爸爸边走边聊,直到半岛的岛头,那岛头像一艘巨轮之首,面前是静静涌动的潭州水道。我俩坐在岛头的椅子上,我俩都点了一支烟,暗夜中,两个暗红色烟头一闪一闪,像两个不离不弃的灵魂,在历经一百七十多年之后,依旧不愿分开。
潭州水道的流水特别安静,似乎偶尔会停下来,不再流动,好像在细细倾听沈飞爸爸的讲述。
我说:“既然如此,那沈飞怎么没有改姓呢?不是你家祖公立下了改姓之约吗?”
沈飞爸爸说:“改了,我本来姓郭。”
沈飞爸爸的讲述更像是沈志亮自述,在暗夜寂静的河边,似乎是沈志亮的灵魂附体一般,穿越了百年的时光。
道光二十六年(1846)8月29日郭金堂投案,30日,我也随即自首。
人活的就是一个“义”字。郭金堂无妻无后,尚不怕死,我沈志亮有妻有后,如果苟活在人世,那还有什么脸面?再说,已经有那么多无辜的人为我而死了,我要是再埋头不敢出面,我还算个刺客吗?
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的人生使命已经完成了,我为这片土地尽了我的本分,我也愿意将我的热血洒在这片土地上,这将使我的人生更加完美,可以说自首伏法,这是我的理想。何况当时,徐广缙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道光皇帝早就被英美葡三国的威胁吓破了胆,我再不自首,就是缩头乌龟了。同时,鲍俊在闻听了自己的外甥郭金堂替罪的事后,会怎么想?他是读书人,肯定会为自己的外甥而骄傲,这也是他暗中支持我们的缘由。
这些读书人自己干不了什么,但他们明白这个世界应该干什么,应该怎么干,这个世界的正道在哪里。加之郭金堂尚无婚配,没有子嗣,他要是伏法了,他可真就此终结了,历史上只有他空空的名号了,这对他不公平。如果我自首了,谁的罪责谁背,他至少也不会被判死刑,因为他并没有*死李特,甚至都不算重伤,加上他舅舅和徐广缙的运作,或可免去一死。
就在我做了种种分析,决心自首的前夜,我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正是我家的家谱序言,是徐广缙徐大人所写。我仔细反复地读了这封信之后,才渐渐明白徐广缙徐大人为我家写这个家谱序言的目的:徐大人看来是撑不住了,他的头顶上是清朝皇帝、葡萄牙政府、英国政府、法国政府、美国政府,我知道,他这是万般无奈才给我写了这封信的,当初我举事之后,是他安排我家小来到顺德,是他保护了我们十多天,既如此,岂能负了人家这片好意!我将这封信交给妻子,让她好好保护,将来请鲍俊先生抄写在家谱上,供在我家的神龛里,我死而无憾。
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走进了顺德县衙的大门。为了保证我自首的事为众人所知,做成铁案,我特意请欧老七写了一个牌子,挂在胸前:刺*亚马留者,沈志亮也!同时,我也像郭金堂一样,在衙门口向顺德百姓讲述了我刺*亚马留的经过,并述说了之前投案的郭金堂并不是真正*死亚马留的刺客,他只是刺*亚马留的副官李特未遂,他只是想替我送死。
现场有人显然在怀疑我的身份,认为我是冒充英雄,开始发问:“你为啥要刺*亚马留?”
我祖上原本是商人,往来于福州和广州之间,二十年前,我家的商船在海上被葡人抢掠一空,这可是我家全部家当,祖公和家父奋力保护财产,被葡人当场击毙。当我家的商船一日漂浮在岸边,有人发现我家祖公和家父的尸体,急急差人给我家捎信,十五岁的我从学堂跑到现场,我蒙了。和老母安葬了祖公和家公,我在他们坟前起誓:不除洋人,誓不为人!不报此仇,不苟活于世!我家只剩下我和老母二人艰难度日,家道从此衰落。
道光二十五年(1845)11月20日,葡萄牙女王玛丽亚二世公然宣布澳门为“自由港”;道光二十九年(1849),澳门总督亚马留单方面宣布,不准中国海关和税馆在澳门执法收税,中国官员及家属被迫全部撤离。
从此,葡萄牙占领我的家园澳门,不仅停止向中国政府缴纳租金和关税,1846年5月,又宣布对华籍居民征收地租、人头税和不动产税,把原本只对葡人实行的统治扩大到华籍居民。我家原本就不太充裕的日子一下子陷入困境,亚马留这是要将我们望厦的人都逼上绝路啊!
1848年,亚马留下令修建一条开关马路,自水坑尾起,向北经龙田村背后,直出马交石、黑沙环再到关闸,正好经过我们村的坟场。亚马留下令限期迁走,逾期就铲平坟墓,将骸骨扔进大海。岂有此理?祖坟岂能随意迁动?村民气愤难当,却无可奈何,只有观望等待。孰料一夜之间,我家入土未安的祖公和家父的坟墓,连同其他人祖上的四座坟墓都被他们毁了,都被推平。
这些坟墓里埋的多数是近年来在海上和葡作战时死的村民,这一推,就是想抹掉他们的名字,还有更多活人心中的仇恨。此仇不报,我枉背了一张人皮。全村人的脸上蒙着一层云翳,像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雨。更可恨的是1849年3月5日,亚马留限令设在关前街的中国海关“关部行台”8天内撤出,3月13日派兵捣毁了海关,并随即拆毁了竖立在市政厅的刻有《澳夷善后事宜条议》的石碑,并擅自审判在澳门的华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和郭金堂还有其他几个兄弟有同样的仇恨,我们一致决心铲除这个恶魔。亚马留已经狂妄到了极致,他曾举着他的独臂说:“我出生入死,身经百战,所向披靡。扫荡敌人,我单手足矣!”听听他狂妄到了什么地步!单手?是的,他的另一只胳膊!这个*人狂魔天性凶残暴戾,十八岁前往巴西参加葡萄牙殖民战争,在战场上他右臂被大炮炸掉,他在现场自己仓促包扎了一下伤口,危难之际,用独臂指挥战斗。此后,他被葡萄牙女王封为海军上将,葡萄牙人一时称其为“独臂将军”。也正因为他的残暴兽性,才被葡萄牙女王看中,将他派驻澳门,替代前任总督。
从春天铲平我家祖坟之后到秋天,我一直在观察亚贼的行踪。我发现亚马留经常骑马到望厦村、龙田村一带游逛打猎,我一直在瞅机会,可因为亚马留每次游猎,随从众多,防范甚严,始终没能下手。其实,亚马留也很狡诈,他知道自己恶行累累,总是提防,但是见屡次游玩都无意外发生,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8月22日,这个疯狂的恶魔将炮口对准县衙,扬言要炸毁县衙,赶走县丞汪政和全部中国官员和衙役。同知汪政无可奈何,好在只是恐吓,也没有真的开炮。当日黄昏时分,亚马留带着副官李特,驰马前往关闸,只有两人。我清晰地看到亚马留的副官的马背上挂着几只硕大的鸟,鸟头朝下,似在喊冤叫屈;亚马留的马背上挂着一只更大的鸟,似乎是白鹳,一只翅膀半张,腹部洁白的羽毛上有鲜红的血迹,像一簇火苗,点燃了我暗藏在心中的仇恨:在你亚贼*死这只白鹳的时候,注定你的死期将至,你的鲜血将很快被用来祭祀这片土地。
我知道这是罕见的机会,平日亚马留都是前呼后拥,而今日只有两人:报仇雪恨的时机来了!我迅速安排兄弟们行动:“今日鱼仔怎么像死鱼,快快鲜的唔——”装扮成鱼贩子的兄弟听到我的喊声,旋即开始靠拢:卖水果、蔬菜的兄弟开始以暗号叫卖:“火参果啦,非洲货哦——”郭金堂藏在路边的树丛中,他想得更为周到,早就把事先准备好的野花和豆瓣从暗处撒在路边,以引诱亚马留的马。这时候天色渐暗,只见亚马留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而来。越走越近,亚马留骑的马身上那只沾满血迹的白鹳左右摇晃,像一面折断的旗帜。那匹马闻到了花香和豆香,便停在路边吃豆瓣。我手举事先准备好的状纸,口喊冤枉,来到马前大呼:“大人,冤枉啊——”
亚贼见我前来申冤告状,便用执缰绳的左手向我伸出食指,向他那边勾了勾。
我走上前,扑通跪地说道:“冤枉啊大人!小的叫沈米,家住龙田村。昨天县衙突然派几个兵勇到我家,要小的搬家到黄埔,离开澳门,小的不从,他们便大打出手。小的挨了一顿打,无奈告到县衙那里,县衙非但不管,还训斥了小的一顿,非要我搬走,请大人为我做主!”
“澳门我说了算,谁敢强迫你搬迁,岂有此理!状纸拿来——”亚贼傲慢自大地说着,伸出独臂,接过状纸,就在用嘴巴咬开状纸信封的一瞬间,他用狡黠凶恶的目光和我对视。
我想,此一刻,他已经从我的目光中看到了无可隐蔽的深仇。
我浑身颤抖,所有的仇恨冲上脑门,我迅疾抽出藏在身上的刈刀,向他砍过去。我原本是想用刈刀勾住他的脖子,将他从马上拉下来,正好割了其首级,不料亚马留身高过人,加之骑在马上,我的刈刀柔韧有力地插进了他的左肩部,他龇牙咧嘴猛一侧身,状纸从他的嘴里滑落下来,我的刈刀划破了他的肩头和军服,一道血口随着刈刀划开,鲜血随刀涌出来。其他几个兄弟旋即围拢扑过来,亚马留在惊慌疼痛之余,慌忙用左手将马缰绳衔在嘴里,准备用独臂掏枪还击,我再次一刀刺向他的胸部,他又一个趔趄。这次,我的刈刀勾住了他的手枪带,我用力一拉,加之兄弟众人合力,将这个高大强壮的亚贼拉下大马,哗然扑地,一团尘土惊起。我从腰间拔出利斧,向他的颈部剁下去,亚马留狰狞的头颅被砍了下来,那原本可恶的脸庞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龇牙咧嘴。
此时,我才知道郭金堂刺了亚马留的副官李特一刀之后,李特拍马仓皇逃跑。郭金堂也不恋战,迅速来到现场,手起刀落,将亚贼的独臂也砍了下来。郭金堂提起亚马留的左臂手腕,站起身来,如同在玩着幻术。
一张纸飘落在亚马留的无首尸边,那是我的状纸,上面写着: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
天已经黑透,旁边就是莲峰庙。莲峰庙的庙门露出一点微光。我和兄弟们提着人头和独臂,迎着那一缕微光,来到庙里,将那人头和独臂供在神像前,燃烛上香。我们一行人跪下,告慰为守卫自己的家园而葬身大海和死在亚贼手上的无数冤魂。
如今,仇恨已报,再无遗憾。
顺德百姓掌声雷动,有人喊:“不要自首,带领我们继续*敌!”我似有所悟。此时,衙门的大门已然敞开,我回头说:“我死了,变成鬼,也要保护你们*尽葡鬼,还我澳门!”
我毫不后悔,走进了衙门大牢。
我和郭金堂迅疾被押解到了香山县衙。
据广东省档案馆现存的《*害西洋兵头亚马留凶手沈志亮供词》载,时年45岁的沈志亮说:“夷兵勒索银钱,阖澳民众愤愤不平,即西洋夷人也因亚马留派银两、短给兵饷、奸淫妇女各有怨言。小的心怀愤恨,起意乘间把亚马留*死除害……闻之夷传说,亚马留带人无多。小的就身藏尖刀在那路旁等候……委因亚马留平毁祖坟愤恨将他*死,并没别故。”
9月14日,官府衙役端来上好酒菜,摆在我的牢房内,对我说义士被判极刑,明晚执行,不知还有什么要说的。我说:“郭金堂呢?”那位宣判的衙役抱拳跪拜,说:“义士,您眼下被判极刑,还要顾全郭金堂,真是令人感佩!郭金堂充军新疆伊犁。明晚一同上路。”
我哈哈大笑:“好!一起上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死得其所矣!我唯一的愿望是见一面郭金堂。”
衙役说:“您签字画押,之后我禀报大人。”
我平生第一次如此端庄地写下了我的大名,这是我平生写得最为豪气的一次。我也曾读书习字,懂点书法,十五岁之前我家境尚好,若不是葡贼寇*了我祖公和家公,我可能还能在学堂读书呢。
很快,郭金堂被带到了我的牢房,我们隔篱相见,我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他走过来,我斟酒奉上:“金堂兄,这就是我人生最香的酒,要与你分享!你无须担忧,尽管去吧,充军新疆,这是最好的安排!记得去新疆找林则徐林大人,他也是被贬新疆不久。我曾在他手下干过几天水勇,只要你提起我的名号,他定当优待您!我的理想即将实现,为我干一杯!”
我俩满饮一杯。
“新疆的事舅舅和徐大人已经安排好了!也已经修书与林则徐大人,兄长尽可放心。”郭金堂说完,我们再干第二杯。
“只要我活着,兄长的家就是我的家,兄长的儿就是我的儿!”郭金堂说,“暂时几年,生计应该不是大问题。等我从新疆回来,我自会料理,请兄放心……”郭金堂话没说完已经哽咽难当。
第三杯之后,那衙役说:“两位义士,不能再喝了,县太爷有令,今晚即将启程,免得耽误事端。”说话间他撤走了酒壶。
郭金堂含泪说:“沈兄,今日一别,就等来生了!兄长放心,我郭某将来有后,必将姓沈,你的牌位就是郭家的牌位,请你不要忘记。只要我郭某活一天,留下一个后人,都姓沈。”
我知道,郭金堂这是还我改姓之谊。
我跪倒在地,叩首有声。
郭金堂也伏地跪拜,泣涕不绝,直至我喊来衙役将他拖走。
大牢寂静无声,似乎在等待15日子时的到来。我知道,肯定是这个时刻,如果是在白天,将会激起多大的民愤,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乱子,那肯定不是徐广缙和道光皇帝想要看到的。
子夜时分,我的牢门哗的一声打开,我知道我的归期到了。一位衙役进来,递过一身军服,说:“义士,什么也别说,快穿!”
我站起身,一动不动。我不知道这是何为,我是要赴死的,穿这身衣服做什么。
那衙役见状也急了,说:“这是您活命的衣服,快穿啊!闲话稍后再叙。”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徐广缙精心设计的一个局。
我穿上衣服,那衙役说:“快走,你现在是军役朱大山了,记住。”
我随着那衙役出来,门口站着郭金堂,他似乎并没有认出我。
那衙役说:“郭金堂,现在我们去新疆伊犁充军了,你可知道?”
郭金堂说:“沈志亮呢?”
我心中一阵酸楚,默默站在他身后。
那衙役说:“就在前面。走吧。”
郭金堂戴着镣铐,在我和衙役的羁押下,走出了县衙大门。县衙大门外,一队人马肃静无声。队伍正前方是一辆囚车,囚车内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他的头顶插着一杆白色令箭,在暗夜里格外刺目,像一把利剑,即将刺破黑穹。上写四个大字:刺客沈米。
我们走出香山县接近斗门村的时候,远远看着村口挽幛高悬,上书:义士沈志亮走好!村人跪地向东,烟火熊熊,纸钱凌乱,哭声震天。
我知道那个刺*了亚马留的我已经死了。
另一个我于次日抵达广州时,衙役买来一张澳门印发的报纸,头条《刺客沈米今晨被砍头》。
我们翻越韶关梅岭,跨过长江,越过秦岭,进入天寒地冻的河西走廊,再沿着天山走廊于次年3月抵达新疆伊犁。
第三年,我和郭金堂又缓缓返回顺德陈村。回来的时候,我老母已因过度悲伤而离世,家妻又为我生了一个男孩,已经两岁多了,名叫郭阿哥,后来我改名为郭小米。
郭金堂回来后也改名为沈金,很快完婚,次年生了儿子,叫沈生国。
沈飞爸爸的漫长叙述像潭州水道那一脉缓慢的流水,两位义士的人生脉络至此才大概清晰,但我还是没有明白:既然约定两家改姓,为什么现在又改回本姓了呢?
沈飞爸爸说:“我们两家一直没有改回本姓,直到澳门回归,亚马留的铜马像被拆除后才改回来。自从我家祖公从新疆回来,每年9月15日,我们两家都要走一趟澳门,祭祀前山鹿仔山城墙下替我祖公而死的那位死囚。当年当日,那位死囚替我家祖公死之后,前山百姓为他修建了“义士沈米之墓”,当地百姓每日黄昏在墓地哭悼,直至七七四十九天。
沈飞爸爸这次声音里带着微笑说:“我们家族的人说来也好笑,就这么轴、固执、一根筋,哪有自己给自己上坟的。”
“我家祖公沈米活了九十八岁,郭金堂小我家祖公十二岁,也活了九十多岁。晚年他和郭金堂约定要埋在一个墓地,最终我父亲都遵从了。你看,就在那里,就在那个小山上。我们两家人年节上坟都在一起,至今也是。”
远远的,我看见陈村南面有一座小山包,隐约像一个马蹄糕,稳稳放在那里,弥漫着一股香味。
“那你怎么还那么计较外泄祖上的事呢?”我笑问沈飞爸爸。
他很诚挚地笑了:“我就是个古板的人,还不是为了让沈飞记住,我们活得多么不易。”(作者 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