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
□贾艳
父亲去世已经整整20年了。如果他还健在的话，今年应该是他老人家90大寿。早就想着应该写点什么，却一直不知该如何下笔，想来，深情总是难以表达吧。
孩提时，冬天的傍晚时分，我站在堂屋门口的站窝里，面对着木条钉成的院子大门。父亲两手推着自行车突然出现在低矮的院门口，见到我时，笑容立刻浮上脸庞，嘴里喊着我的乳名，我也立刻学着父亲的样子，不停地叫着自己的乳名，在站窝里兴奋地跳着要父亲抱抱。每每回忆起这一幕，总会想起鲁迅先生的那两句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父亲是个细心的人。我到上学年龄，父亲带我去他工作的地方上学。他怕我睡觉不老实从床上掉下去，父亲特地请单位的木匠师傅做了个半尺来高的围栏，装在架子床的里边，上下用插销固定好。看我个子太矮，够不着写字桌，又特地让木匠给我做了个高板凳。在我的床头柜上，还特地加了个简易的小书架，让我摆放课外书。80年代，这些东西对于当时小小的我来说，可都是奢侈品。
为了让我练字，父亲给我买了好多描红本。放学以后，父亲还在办公室忙碌着，我就坐着高高的板凳，在写字桌上用毛笔一笔一画地描红，经常弄得墨水到处都是。父亲回来后，从不会为我把墨水弄得到处都是训斥我，但是一看到我的头快低到桌面上，就会大声提醒我注意保持距离，有时甚至是疾言厉色地呵斥，每每这时，我的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掉下来。在我的记忆里，何曾见过父亲发火的样子？或许我上学多年眼睛却不近视，和小时候注意写字姿势不无关系。
父亲爱唠叨。五年级上学期，父亲办公室新来了一个刚毕业的叔叔，和我们住在一排。有一次，叔叔新买了一套厚厚的《白发魔女传》，当时酷爱小说的我立刻借来想一睹为快。害怕被父亲发现，我把书藏在了抽屉里，只在晚上睡觉前偷偷摸摸地看一会儿。一个晚上，当我兴奋地捧着厚厚的书沉浸其中时，不幸被父亲发现了，父亲立刻将书没收了，还给了叔叔，从此父亲就开启了唠叨模式：“你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怎么办？每天去挑菜拾草，围着锅台转？人家小红、小华她们都是定量户口，考不上还可以顶替父母的班，或者到城里当工人，你是农村户口，要是考不上就只能回家种田了。现在五年级了，下学期就要考初中了，还有心思看小说……”类似的唠叨整整持续了有一个月之久。尤其是农忙时候，父亲白天上班，晚上要回家去帮母亲干活，临走时总要对我唠叨十来分钟，才会骑着他的二八大杠匆匆赶回家去。那时年仅十一二岁的我，觉得将来还很遥远，但是挑菜拾草、围着锅台转的情景却会很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于是，跳出农门就成了我的理想。或许正是得益于父亲的唠叨，那一年，我顺利地考上了乡初中，三年后，又顺利地考上了高中。
父亲的命很苦。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父亲下面还有个弟弟，父子三人相依为命。15岁，父亲就参加工作，扛起了一家人的生计。成家以后，五个子女相继出生，母亲又得了肺结核，那时医疗水平差，母亲常年吃药，肺病依然没有治愈，总是反反复复，每次复发都会咳血，住院是常有的事。父亲的工资总是赶不上趟儿，寅吃卯粮，每到月底父亲就从单位预支工资度日。纵是家庭经济如此窘迫，父亲还经常买来各种各样的补品给母亲补身体。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大哥二哥都成年了，家里开起了磨面坊才有了好转。
本以为退休后可以享福了，哪知供销社在父亲退休后却迅速走了下坡路，退休工资一度发不出。为了不拖累儿女，父亲和母亲年逾花甲还在田里劳作。二哥要盖房了，父亲养了几百只鸭，辛苦一年，卖了2000元，全部给了二哥。为了增加收入，父亲又养了几百只鸽子，平时自己舍不得吃，但每次我们姐妹回家，都*鸽子招待我们。父亲还在河沟边种了好几百棵树，每年春节初二过后，别人还在牌桌上流连忘返，父亲早早扛起了锯子、斧头，开始修剪河沟边的那片树林，带上肥料，给它们施肥。而今，那片林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父亲和母亲就长眠在那片林子旁边。
我清晰地记得，我上初中时，有一次父亲说：“我能活到70岁就知足了。”没想到一语成谶。在67岁时，父亲有一阵腰不好，去县医院检查，诊断说是腰椎间盘突出，于是父亲自制了简易的牵引装置，每天牵引，历时数月终于好转，但时隔不久却又复发了，病情日益严重，父亲竟卧床不起，打封闭针，贴膏药全无效果，父亲开始整宿整宿地疼痛。于是哥哥姐姐决定找关系带父亲再去大医院看看。
复查那一天正好是父亲70岁生日，检查结果竟然是骨癌。回到家已是中午，当大哥背着父亲告诉我们结果时，大哥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吃饭了，我端着盛好的饭碗走到堂屋门口时，手里的饭碗竟一不小心滑到地上，摔得粉碎。姐姐责怪我太不小心，我至今都记得当时心里的愧疚。短短的几个月后，父亲受尽了病痛的种种折磨，终于离开了人世。亲眼目睹父亲被病痛折磨的苦痛后，在父亲临走时，我竟然没流一滴眼泪。死亡对于父亲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在终于得知自己的病情后，父亲放不下的是母亲，嘴里一直喃喃地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我抱着刚满一周岁的儿子回家看父亲，父亲眼中满是慈爱的目光，对我说：“以后一定要好好培养他！”这么多年，言犹在耳。而今儿子已经快大学毕业了，父亲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的吧。
今年的农历七月十六，是父亲诞辰九十周年，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
贾艳，中学语文高级教师。身在校园，兢兢业业，但求不误人子弟；行走人生，万事随缘，只愿看淡荣辱得失。深知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但求半称心。阳光下灿烂，风雨中坚强。人生苦短，心若向阳，处处春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