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宝顶山对我们全家来说确实是个意外。从西安走时我就答应儿子，别的地方宁可不去，但一定得去拜拜乐山大佛。故而到重庆后，还没容我开口，儿子就对来接我的朋友嚷嚷开啦。朋友叫甘志勇，和我同住一个城市，他是部队子弟，从商后生意场上一直不顺，一跺脚从西安来到重庆，在闹市中开了一家咖啡厅，生意很是红火，此时正巴不得要向我显夸。当下一拍我儿子的脑袋说，是要拜拜，是要拜拜，那地方的佛灵着哩，当初我到重庆，就因拜了一回大佛，才有今天。你们不去，我还要胁持你们去哩。这么一说，我儿子竟然兴奋得一夜都没睡踏实，梦中还连连喊了几次“大佛、大佛”。
第二天一大早，朋友开着一辆崭新的宝马车载着我们沿长江边就上了路。因是“五一”长假，出行的人特别多，成渝高速黑压压的车辆，时不时就挤到了一块，宽阔的高速路面眨眼成了停车场。挪挪停停，好不容易挨到十二点，才赶到邮亭镇，这时肚子已饿得“咕咕”叫。朋友只好笑说，我原本想赶到宝山，请你们吃“宝顶冬尖”，可你们耐不得饥，那就吃饭吧。这里的塘巴鱼全国都有名，你们从没水的地方来，也该尝尝鲜。说着，车停在路边，就近找了一家餐馆，看厨师从池中捞了七八条活鱼，红烧了，不大一会儿，满满摆了一桌子。儿子兴冲冲从外边折了一根芭蕉叶跑进来，一看，嘴噘脸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赌气地说，爸爸，你不是说，拜佛要心诚，不能吃荤，你们怎么敢吃鱼？这一问，朋友的脸先红了，他一把将我儿子抱上膝盖，边哄边劝，别听你爸胡说，鱼天生是给人填肚子的，佛咋能怪罪，你看，这里的鱼连刺都没有，多好，先尝尝。可我儿子还是没尝，只用筷子拨拉了几口米饭。
吃过饭，朋友开车又折而北行。一路上树稠荫翠，丘陵起伏，看样子是离大江越来越远了。我大惑不解，因为在我有限的印象中，总感觉乐山大佛好像是在长江边，而不是隐藏在山谷里。我问志勇，志勇鼻子一哼，挖苦我说，就你当作家知道得多，我到重庆几年了，每年都要陪朋友来好几次，还不知大佛在什么地方，能把路走错！说着，一踩油门，小车就像脱缰的野马，沿着笔直的公路，几跃便奔上了一座圆顶的山峁。车一停，朋友随即拉开车门说，到了，这里就是你们要看的大佛。
大佛？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山顶上，龙虎旗飘飘，小路上，人来我往，除了街道两边向游人兜售工艺品的几个小商店，别说乐山大佛，连长江的影子也见不到。我顿时傻在了那里，儿子也失望地跌坐在一个石凳子上，低头一言不发。
“你们不是急着要看大佛吗？怎么还坐在这里不动。”朋友大惑不解。
“是要看大佛，可乐山在哪里？长江又在哪里？你这不是糊弄人？”我的气不打一处来。
“原来你们要看乐山大佛，那在四川，这里是重庆。听说过吗？如来佛祖涅槃前来到这里，至今山顶上还留有佛祖一个大足印，因而这地方才叫大足县，这座山也叫宝顶山。宝顶山大佛，早都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比乐山大佛丰富多啦！”朋友腆着大肚子，满脸的不屑。
这么一说，我们都笑了起来。原来错在我们不在他，可说实话，宝顶山石刻虽是世界文化遗产，别说儿子，就是我此前也没听说过呀！
看来，我们真是孤陋寡闻了。
不由分说，朋友当即替我们拦了一辆观光车，看我们上了车，自己则艰难地扭动着胖身子，回车上梦周公去了。
观光车驶入石板路，七拐八拐，穿过几座锈迹斑斑的石牌楼，沿着山腰盘道朝下旋了一千多米，就到了山门口。我们下车到售票窗口一问，票价八十元。我还当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又问，还是八十元。我妻子顿时不情愿了，说什么烂石刻，听都没听说过，还要八十元，比临潼兵马俑门票还贵，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扭头就走。旁边一个小贩手里拿着一沓香表，眼睛骨碌碌地只盯着我手中的钞票，我走过去，她跟我套近乎说，过去票价是六十元，这几天长假人多，就涨了。你们打老远来，不看也可惜，别在乎那几十块钱？我不好拂她的意，只好买了她一沓香表。她这才偷偷告诉我，你不是带小孩嘛？有学生证还可以免一张票，这样就省多了。我一想也对，赶紧在人堆里找到妻子和儿子。妻子借口腿疼，走不了长路，说我整天写文章，多长一点见识也应该，执意让我和儿子去，她在山门口等我们。但我知道，她不是腿疼，而是心疼可以给儿子买一身衣服的八十元钱呀！
无奈，我只得掏八十元买了一张门票，儿子战战兢兢拿着学生证，在守门人审贼似的双眼逼视下，迈过了那道拜佛没钱难进来的门槛。
好不容易进了山门，沿着石阶朝左一转，迎面就是“宝顶山”三个石刻大字。书法写得苍劲有力，庄重中浸透着气韵不凡,细看落款，却是我们陕西澄县的老乡，清代四川的一个知府所书，顿时买门票因涨价多花二十元的不快便化为乌有，心中反而有了一种作为陕西人的自豪感。但这种突如其来的欢快我却不愿一个人独享，还想让儿子也看看，可眨眼却不见儿子去了哪里。我朝四周瞧了瞧，却见南崖的石壁下，儿子正面对一个个石牛看得入了神。这是十幅一组的巨型石雕《牧童牧牛图》，大约讲的是牛和牧童由参禅到入静的全过程，只可惜年深日久，石刻大部分已残缺不全，但牧童骑在牛背上横吹竹笛的憨态，石牛或蹲或卧或耸耳静听天籁之音，到不为万物所动入神入静的质朴，都被雕刻得惟妙惟肖。儿子从出生到上小学，一直生活在大都市，其间虽然回过几次老家，但来去匆匆，对牛似乎从未留下过任何印象，这次能见到这么多形态逼真的石牛，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无怪乎他面对一尊静卧在草地上的石牛，两眼直视，一动不动，仿佛已融进石壁中。直到我拽了拽他的耳朵，他才从幻想中惊醒过来，无限神往地问：爸爸，咱老家不也在农村吗？你啥时让我也回去放一次牛，行不？
“这有啥不可以，但你首先……”
“首先得把功课学好，是吧？又来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儿子就打断我，“整天都是学习、学习，人家想清静一下都不行？”
这小鬼头真是活学活用，立竿见影。
“小孩子知道什么叫清静，爸小时候不是没放过牛，那是让生活逼的，可没想过要图清静。谁像你，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倒想去放牛，没出息。”
“行啦，行啦。比我妈还啰唆。”
转身，又跑的没了影。
过了一会儿，就听他在山腰锐声喊：“爸，快来看，大佛、大佛！”
我赶过去，果然在东崖的半山腰看到了那尊大佛。不过，它不是我想象中头顶蓝天、脚踏大地的立佛，而是头枕北崖，身依南崖，几乎占据了整个东崖半面山的一尊巨大的卧佛。说它巨大，别的不说，仅一个耳朵可以同时躺三个人，你就可以想象它大得有多么惊人。听说就因这，宝顶山石窟又被称作大佛湾。儿子好奇地拽着我的手从南跑到北，又从北跑到南，不停问我说，爸爸，咱们过去拜过的那些佛爷爷，大都坐着站着，这个大佛爷爷是不是身子过大，站累了，才要躺下呢？我告诉他，不是累了，而是这尊卧佛雕琢的是佛祖涅槃时的情景。你看它虽然躺着，却是那样安详、平和，显出一副与世无争的神态，如佛经所描绘的那样，像大海一样平静，像高山一样伟岸，像明月一样恬静。因为在佛教徒看来，人世间的一切都是“色空”，都是缥缈虚无的，而他们出家当和尚的目的，就是要脱离苦海，进入灵魂不灭，不生不死的最高境界。因而，“涅槃”就像《西游记》中唐僧要他的徒弟修成梦寐以求的“正果”一样，超越六道轮回，进入西天的极乐世界。我一连说了这么多，儿子仍不解地问，什么叫“涅槃”？什么叫“正果”？你说的我怎么一点都不懂。我说这正是我带你走出家门浏览祖国河山的原因，只有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才能懂得更多做人做事的道理，长大了才有所作为，明白吗？儿子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看来，他并没有明白做父亲的真正苦心。
虽然如此，儿子好像还似懂事了许多，他不像初看到大佛时惊讶得只会胡蹦乱跳，而是站在卧佛身边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时歪着头还要沉思一会儿。末了，还当真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对着卧佛作了个揖，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像了却了一场他要拜拜大佛的心愿，爬起来心满意足地对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们这里游兴正浓，那里日光早已西斜，因朋友还要领我们去看拍摄《英雄》时的茶山竹海。我急着要走，可儿子说什么都不愿离开，我只好哄他说还要去北山，看中国的“维纳斯”普贤菩萨石雕，才好不容易把他连拉带拽地拖岀了大佛湾。
出得山门，妻还在石头上坐着。儿子把所看到的卧佛给她妈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妻就惋惜得又是跺脚又是挠头，非要花八十元去看一下卧佛不可。只是时间不允许，她只好在小贩手中花了个大价钱买了一叠明信片和一张光碟，说回到西安好好看一下，饱饱眼福，也不枉来宝顶山一趟。
2007年３月22日
作者简介
王盛华，本名李重华，笔名梦之。著名作家、评论家、书法家、文化学者。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
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画家协会名誉主席、全国国学机构联席会议副主席、中国民主同盟陕西省委艺术委员会委员、陕西省国学研究会常务副主席、长安大学客座教授、西北大学现代学院教授、西安城市建设职业学院客座教授、陕西省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陕西省孔子学会顾问等。曾任《西部艺术报》总编、陕西省文联组联部主任。出版《梦中家园》等著作20余部，获全国奖37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