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路桥新闻网
□全媒体记者 庄向娟
十里长街的北端被称之为“河西”,是因为这里以福星桥为界,处于南官河的西边。
现如今十里长街的北入口,位于河西桥的东南角,街口立了一块石牌坊,上面写着“十里长街”四个字。黄仙友的圆木作坊,就位于街口处,是这条街的第一间“店面”。不过你要是觉得既然是第一间,肯定很好找,那就完全可能陷入迷茫。因为他的作坊与其说是店面,不如说只是一处廊门。门的一边是一个没有围墙的空旷院子,并无一间房屋。两侧各有一处不到3平方米的房间。临街的外墙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定做各种木桶”,以及黄仙友的名字和联系电话。牌子下面则是一个架子,上面摆着一些尚未上漆的木桶。
黄仙友并不是每天在这里干活。平时,若窗外的木桶被人取走,各种工具被黄仙友收进屋里,你是断然看不出这里就是黄仙友制作圆木的工坊。
嫁女的必备
“这并不是我们的房子,我们是租来用的。”管娇云是黄仙友的妻子,她指着街口石牌坊一侧的一棵大樟树说:“喏,那里才是我们原来的房子,现在已经被拆了。”
上世纪90年代,十里长街北段经过一次大的修缮。根据政府规划,北入口处留出了一块空地,以改善这条拥有千年历史老街的入口视觉观感。黄仙友的房子就是在那会儿被拆掉的。
圆木业曾经是我区最重要的产业之一。由于商贸业发达,手工业也随之兴盛,成为台州最重要的手工业制造地,制造出来的手工产品被称之为“路桥货”。而圆木业所生产出来的产品,一度占到了所有“路桥货”的二分之一。
以前,传统木匠被分成四大类,分别是:大木、小木、圆木、方木。“大木”主要用于木构房屋的建造;“小木”是制作各类方形的木器和家具;“方木”是制作棺材的;“圆木”主要制作各家各户日常所用的各种“桶”。
都有哪些桶呢?有专门洗浴的浴桶、洗脚用的脚桶、装杂物用的花鼓桶、装饭用的饭桶、装米用的米桶、盛热水的倒汤桶、洗衣服用的凹兜、装粪便的皮桶,还有一些通用的圆桶、长桶、扁桶以及装饰家居用的花篮、果盘等。各式各样,都是当时居家生活必备的用具。
如今上了年纪的人对这些桶具应该还有印象,而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出生的人,估计即便见过,印象也颇为模糊。一般来说,一户人家为了嫁女订做的新桶,一套有12只,生活充裕一些的,会订做16只。当然,少数大户人家会订做好几十只。
做桶的时候,一般会是木匠师傅带着工具到主顾家里去做,吃住也就在他们家了,这在行业里被称之为“落家”。做一个小一点的桶一般需要一到二个工,做多了熟练了,手速加快,则能赶在一个工内做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圆木匠“落家”做桶,工钱是1.8元一工,后来慢慢涨到2元一工。
黄仙友说,以前一户人家嫁女儿往往讲“脸面”,但也有一些人家为了省钱,会到工坊里直接购买“行货”。为了满足顾客需求,工匠们无不开动脑筋,用边角料拼接制作成木桶,质量稍次,因此价格相对便宜。正所谓“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也是商品交易的一个规律。
内行的门道
要制作一个标准的圆桶,其实并不容易。黄仙友和妻子管娇云演示了大致的制作过程。
首先,他们要到竹木市场去购买木料。做桶的木料一般来说是杉木,但花篮和果盘则需要用稍硬一点的柏木。不然,木器的边缘就做不出很细的“找沿”。
买过来的木料往往是一整根圆木。黄仙友和管娇云要将其锯成一段段长度匀称的木段,再把一段圆木绑在一根圆柱子上,用自制的木楔子固定牢,然后动手把木段锯成木片。由于制作木桶用的木板是圆弧形的,完成这道工序需要使用一种特殊的工具。黄仙友和管娇云用的是一把大钢锯。这把大锯立起来威风凛凛,直逼人的身高,需要两个人配合,一起用力才能拉动。锯之前,黄仙友先用炭笔在木头上画出匀称的弧形。由于钢锯条长且窄,在用力的过程中就能使其弯曲,因此才能沿着画出来的线,将模板锯成弧形,这是一般电锯做不到的。
第二道工序是用利斧和刨具把木板加工成型。这道工序必须手工完成,主要是因为即便用最好的电刨,刨出来的木板表面依然会有很多参差不齐的地方,必须用手工刨具对表面进行细致加工,直至非常光滑,水泼上去也留不住。因为做好的木桶都是要装水的,只有经过这样的处理,才能保证时间久了也不会腐烂。
第二道工序是拼接木桶。这时,黄仙友说了一句口诀:“一尺桶、五寸缝。”意思是说每一片圆木板在拼接处预留的角度。把这个角度留准确,开始的时候要用木工尺,但是做久了,用眼睛观察就可以。要做成一个正圆的木桶并不容易,技术不纯熟就很可能做歪掉,或者干脆拼不起来,这些都要靠日积月累的功夫才能做到。
等木桶拼好了,就要用胶把板材粘上。最早的时候用的是鱼胶,所谓的鱼胶是拿大黄鱼的鱼鳔放在锅里熬制而成。慢慢地,大黄鱼没了,就改用骨胶。再后来骨胶也没了,现在用的都是工业用白胶。
“用鱼胶做的盘子和花篮最牢。”黄仙友说。
最后,在桶的外面箍上两圈铁丝,木桶的外形才算是做好,然后就是送到漆匠那里去上漆。
“有些人还以为这些木桶是用整块木料挖出来的呢,其实是拼接出来的。”黄仙友说到这里,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心中的遗憾
河西村曾经是圆木业手工匠人集中的地方。据老人家回忆,解放前这里一度聚集着十几家做木桶的作坊。他们做的桶,质量上乘,而且每家做的桶都有各自的特色。所谓:“技法人人会变,窍门各有不同”。最有名的一家圆木店的店名叫“王和胜”,他家四兄弟各开设一家圆木店,各显神通,生意都不错。远近百里认定,这里是做桶货最好的地方。
如今,这样的盛况早已消失不见。整个河西凭借这门手艺营生的,寥寥几户。
“做桶赚不了钱的。”黄仙友指着临街的店面房说,“你看这些房子,只有做生意才能买得起这样的楼房。”
黄仙友所说的做生意,是指做纯粹的商业买卖,若是遇到好运气,能赚很多钱。黄仙友带过很多徒弟,遍布台州各地,现在也都已经放弃这门行当,改行经商了。黄仙友自己的儿子也学了这门手艺,但现在已经不做了,而是在竹木市场从事木材经营批发。
如今,找黄仙友做桶的人依然还有很多。他们大多来自农村,观念中保留了一些传统的东西。即便这样,所做的桶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现在人们更多来定做一种叫“母子桶”的桶,这种桶大多用于嫁女,寓意“早生贵子”,美好的象征意义已经大过实际用途。此外,还有一些零星定制洗脚桶和木制浴桶的顾客,图的只是个人喜好。
还有一些老人,拿着用了几乎一辈子、已经散架了的果盘请黄仙友修复。黄仙友敲敲打打,没多久,一个完整的果盘器型又会重现在主人面前。
黄仙友觉得,如今他的技术只是偶尔会被世人赞赏。果盘能够修复,但他手上的这门手艺,估计没有人会来传承了。
“肯定不会再有人做这个了。”黄仙友悲观地下了结论。他说,自己是因为只会做这个,别的不会做,所以才一直做到现在。
手记:
走进黄仙友那空间狭小的工坊储藏间,最吸引人的是满满一墙的工具。有些工具是市场上买来的,有些则是黄仙友自己做的。就譬如把木桶表面刨平整,还有修出桶盖边缘,都需要有专门的工具。工具上的铁器部分,要到铁匠那里专门打制,市场上是买不到的。握在手上的木器部分,则是要用质地坚硬的木材才行,不然做出来的工具吃不了力,没多久就无法使用了。黄仙友用的是河柳,由于时间久远,这些工具的木柄上早已上了一层包浆,泛着一层悠悠的微光。
传统手艺其实是一个体系,是和曾经的技术条件相适应的一整套生产和生活方式。
生活所关联的是消费。就拿圆木业所做的木桶来说,要说今天还有哪些实际的功用,就未必了。毕竟,现在生活中使用的桶具,早已被不锈钢、塑料等价格实惠、轻便耐用的产品所占领。木桶失去了应用的场景,也就没有了需求。
从生产的角度去观察也是如此。手工制作木桶需要有专门的工具,而这些工具又需要手工打制。当农民的农具不再需要打铁匠手工打制,而是通过钢铁厂批量生产,甚至在如今的农田,已经看不见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农业机械,这些特殊的工具从何而来,注定会成为一个问题。
因此,就拿手艺人普遍存在的“做生意能赚钱”这样的观念来讲,这其实是反映了社会的变迁。当社会整体从个体劳动的自然经济,过渡到工厂化生产的商品经济时,适应这一趋势,搭上“批量化工业生产”这趟快车,从事与之配套的批发商品贸易,就能享受时代发展带来的红利。而坚守着代表传统生产生活方式的手艺,只能一件一件制作,收入变少,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仔细考察现在所流行的“工匠精神”,其中的寓意大多包涵着“不计成本”地追求完美和卓越。但实际上只要是满足普罗大众的普通产品,在古代也很少能做到这一点。在“工匠精神”体现最为突出的两个国家——日本和德国,追溯其匠心的根源,都和皇室宫廷、贵族和宗教服务紧密联系在一起。因为只有他们,才能为这种成本高昂的生产方式埋单。
从经济学的角度分析,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极限。当一件物品的质量已经达到了99分,若要再精益求精,达到100分,所付出的成本将呈几何级增长。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不计成本”这样的事情,有的只是供给和需求的匹配。就拿路桥传统的手工产品来说,放在店里销售的“行货”因为是用边角料做成,价格便宜,质量肯定不如好的板材,久而久之,就有了“路桥货,行行货”的说法。这其实是不公平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谓的“假冒伪劣”产品只是经济不发达、人们的购买力较低条件下的产物,随着人们的生活水平上升,“假冒伪劣”产品自然而然就会被淘汰,代之以质量更好、功能更多、样式更新的产品。
拿今天的眼光看,要使一些传统的手工艺继续蓬勃发展,已经没有了其赖以存在的社会条件。但是,我们依然要把这些手艺用心记录下来,并努力传承下来,所保护的是我们的祖先认识自然、利用自然的聪明才智,以及对待自然和生活的一种态度。
也许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些东西总会消逝的吧,但能保留多久,就该保留久些。因为这是人类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积累下来的、不可多得的宝贵文化财富。做好这件事情,需要政府出台相关政策,社会上形成从容缓和的心态,个人的物质生活水平得到较好地保障,更需要全社会文化水平的提升和人文精神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