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大理洱海一景(2018年7月5日摄)。 (新华社记者 胡超/图)
存在于苍山上的两个极——世外和世内,既是大理的生活常识,也是大理的政治传统。山水静,人烟静,寺庙就是终点,古城和村庄建在终点上,人们生活在终点上。在大理,一切都是庆生的、乐生的。
(本文刊登于《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第211期)
崇圣寺扩建以前,从洱海的东岸往西看,崇圣寺三塔像苍山的门庭,洱海则是水做的广场。我始终觉得,人工建筑包括寺庙、纪念碑和坟墓,都不是神住的地方,而是一种近神的场域。对我来说,1998年是一个近乎疯狂的年头,我曾两次爬上苍山的顶峰。一方面,想知道崇圣寺三塔的门内,雪峰、云朵和杜鹃花之间,是否存在着无止无休的自然之神的集会;另一方面,我想在那个时段我所迷恋的所谓高处,走走,独处几天。在途经金庸小说中写到的韦小宝“归隐处”,我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一座几十丈高的石壁,周围长满了繁茂的乔木杜鹃。在白色的雾海中,这些杜鹃花年年开放,年年都不为人知地,让清风把花粉吹送给冰冷的石壁。为此,那座石壁,犹如红尘,被花粉浸润得像天地间最大的一块黄龙玉……
从石壁处往上走,不远处就是苍山蜿蜒的峰脊。找块石头坐下,往北望,苍山的北坡,乔木很少,杜鹃的根蔓在地表上,像累累白骨,向上爬行着。可是,往洱海方向看,雾海中的杜鹃船正驶向人间,那人世间半截腰身埋在土中的大理古城,仿佛一个渡口。它时而被阳光照亮,辉煌灿烂,时而隐身在苍山的阴影中,像个城中的隐士。这种存在于苍山上的两个极——世外和世内,既是大理的生活常识,也是大理的政治传统。大理古城中已经找不到大理国的宫殿了,也许就在周边的田野上,那些宫殿曾经存在。它的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可这一个又一个的段皇帝,往往都是左手拿着刀剑,征讨四方,右手握着佛经,息心崇圣。他们中的多数,都会在某天从皇位上主动走下,穿起袈裟,没身苍山……
我没在苍山上遇到段皇帝和韦小宝,只遇上了感通寺的担当和尚,他有一首诗名叫《读*》:“山僧戒饮性偏豪,解愤还须借浊醪;好置一杯于座右,伴余佯醉读《离*》。”读*不能无酒,山僧又戒饮,只能置酒在案,佯醉而*。段皇帝和担当,都是和尚,也都是皇帝,如果从文化与生活的根性上来讲,他们在过去的伟大的时光中,已经给今天的大理居民定下了灵肉双重世界的言行基调。所以,登苍山,我没有找到世外桃源,找到的是一个世内桃源。大理在世内,不在世外。段皇帝走得再远,据说他的继任者抚栏而眺,也能看见他所住寺庙的琉璃瓦、白塔和香烟。
云南的少数民族中,丽江、红河、版纳,有的民族,他们落脚的地方,本已像天国,但他们仍然相信“魂路图”,即人之生乃是为了死。死后,灵魂都必须带着生的荣耀,沿着祖先的来路,返回遥远的北方故里。在大理,一切都是庆生的、乐生的。现在生活在昆明的大理女作家钱映紫,一次又一次地向我们重复她父亲一生生活于大理的经验:“城大了,人就小了;城小了,人就大了!”她的父亲,一个建筑工程师,不求城大,活于大理小城,直至仙逝。而这位父亲所求的“大人”,又并非段皇帝那种大,此大,在担当和尚那儿,是从猪狗的粪渣上发现诗意,在平民百姓那儿,只要爱花,就可以用夜壶和痰盂栽种各种花草,摆满庭院。人们为前来剿灭自己而阵亡的唐军将领建庙,也常常将自己身边活着的优秀分子立为“本主”。读圣贤书,拜佛,工山水,练书法,善清谈。不管外人开价多少钱,临街或僻静处的祖屋,很少有人出售。每年的清明节,到祖先的坟上,拜山神地神,祭祖之后,浩浩荡荡的子孙就在坟边,吃肉喝酒,其乐一如一场无忧无虑的野游。
我的经验中,云南众多的旅游胜地,很多地方都以宣传、奇思妙想的概念炒作吸引游客,只有大理,不亢不卑,来的人都是自己想来,自己来了,有的人来了就不走了。所谓“洋人街”,无非是一堆洋人,前前后后地路过这地方,又前前后后放下背包,停下脚步,住了下来。耶稣在的地方一时半会到不了,姑且将肉身安顿在此山水之间,在此曾两度立国的天边息壤。小国静,山水静,人烟静,皆因这儿的段皇帝的脚下,从来也不修筑通往中原和罗马的大道,寺庙就是终点,国家建在终点上,古城和村庄建在终点上,人们生活在终点上。
在人民路的酒吧里吃酒,我常常觉得自己不是那个谪边状元杨升庵,视山水为牢狱,我是酒囊,不知有过去或明天,不知有诗要写,有命要活;在感通寺吃茶,身边松林多云雨,草木叫春,煎水的伙计,吹着口哨,调子是《大悲咒》,转身去了里屋,里面藏着相好……
在一首名叫《裸体》的诗歌中,我曾经写过,2000年的某夜,在大理古城的街上,我曾看见3个不知来自哪个省的女孩,脱掉裙裾,赤身裸体,在月光下,在清风中,自由地行走或舞蹈。她们甚至无视我的存在,我与之交谈,也没有半点羞涩,让我觉得生活在了伊甸园,而我平常所居住的世界,退到了伊甸园之外的野外。3个外省女孩,到了大理,立地成佛,道成肉身。
12年了,我再没有去爬过苍山。有一次与评论家朱霄华一起去大理,在巍山的乡下,见过一痤小寺,庙堂里立了3尊圣像,左边是耶稣,右边是释迦牟尼,中间是关羽。我们没说什么,相视一笑。另一次,与沉河和庞培两位诗人去大理,在双廊镇,我说大理是世内与世外的双向走廊,他们笑笑。当晚,我们坐在洱海边看星斗,一夜无语。次日,与庞培在洱海裸泳,我被呛了一口,水是甜的。
雷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