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家暴者似乎总藏在看不见的角落,今年3月的一条地方性法规,希望带来一些改变。
今年3月,江苏省《反家庭暴力条例》正式实施,首次在有关人身安全保护令的措施里加入了一条——“责令被申请人接受法治教育和心理矫治”。5月,常州市天宁区人民法院在离婚裁定中,发出了全国第一个强制心理干预人身安全保护令,责令施暴者在保护令6个月有效期内,走进咨询室,定期接受心理辅导矫治。
法律强制的效果如何?可以从源头上减少家暴的发生吗?案件的审理法官、心理咨询师以及相关的社会工作者,和我们聊了聊这一司法实践带来的改变以及面临的困难。
文|魏晓涵 编辑|周航
隐秘的角落
心理咨询师顾小清决定去见见那个打老婆的男人。法官王东莉似乎比她更担心,第一次会谈前,特地打来电话嘱咐:“你最好带个男的咨询师过来。”
虽然从2013年开始,顾小清就开始和政府部门合作,参与反家庭暴力的培训、咨询、宣传,但她从未真正见到过婚姻中的施暴者。她试图接触这些人,却总是受挫,“他们会回避你,永远都说他在忙。而且本来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会觉得我们是来批评他的,谁都不愿意被人教育”。现在,常州市天宁区发布的强制令让她终于有机会和他们坐下来聊一聊。
最终她还是带着一位女性咨询师去了。顾小清理解法官的担忧,“大家会天然觉得这是一个残暴的男人”,但站在工作的立场上,她更愿意将对方视作普通人。她怎么能和施暴者共情呢,顾小清常常被问到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不是赞同,而是让他情绪缓和下来,觉得我们不是敌对的,再调整他的认知。”
在法院心理疏导室的绿色沙发上,她见到了那个家暴的男人。他年纪不大,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打工人,一开口反而有一肚子的委屈要倾诉——他觉得两口子吵架嘛,女方对他经济制裁,还一直挑衅,刺激得他火大,就动手了。
妻子及时保留了证据,拍下脖子上的划痕。在提出离婚的时候,申请了人身安全保护令,要求他搬出去,担心他火气上头再次动手,这得到了法庭的支持。
顾小清确定了咨询计划,总共四次,每周一次,再根据沟通状况调整。对于施暴者,她面临的难题是,如何建立信任感?在这个家暴的男人最初的认知里,自己是来接受教育的。
幸运的是,她们遇上了一个非常愿意表达的施暴者。暴力的程度不深,离婚的过程也算顺利,两次心理咨询之后,两人顺利离婚,后续也没有暴力行为,于是提前完成了这一次的试水。
然而大多数时候,施暴者隐匿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在顾小清的经验里,它常常以一种迂回的方式暴露出来。有时是被其他亲人发现报了警,有时是通过孩子的讲述发现父母的问题,还有人进行自我探索的过程中,会透露自己有过家庭暴力行为。
一开始有些颠覆她的认知,怎么受害者被打到甚至有生命危险了,还不报警呢?“她们总是有给自己很多理由,不想破坏家庭,或者被恐吓。”
和当地妇联、民政部门合作的近十年里,每年打来的热线电话能有上万起,经过筛查,严重到需要咨询师介入的也有十来件。全国妇联2020年底发布的数据显示,中国2.7亿个家庭中,有30%的女性遭遇过家庭暴力,每年自*的女性中,60%是因为家庭暴力。
法官王东莉所在少年家事法庭,审理过许多离婚诉讼。“婚姻失败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委屈的那个。”她看来,在这个案例中加入心理干预,能带来更长远的价值——两人都不是第一次结婚,在抖音上认识没多久就进入婚姻,各自带着孩子。经济、孩子等等都是起冲突的缘由,男方一激动就会有暴力行为。“他们年纪不是很大,以后可能再结婚,要调整男方的行为模式。对于女方也安排了心理辅导,希望她不要把对这个男性的认知,带入到将来接触的所有男性”。
2016年《反家暴法》实施至今,王东莉所在的法院总共发出过22份人身安全保护令,而在全国范围内,截至2020年,这个数据是7918份。
“看到这个案例有网友问,这还做什么心理疏导,为什么不抓起来,不判刑?人身安全保护令更重要的是一个预防作用,针对的是没有达到治安处罚和刑事案件标准的家庭暴力。比如在离婚诉讼中,男方没有实际地打女方,可能有一些跟踪、短信威胁和谩骂,这时作出的人身安全保护令,就是预防更严重暴力行为的发生”,她解释,它并不能作为一个已经发生家庭暴力的证据去影响审判结果,除非特殊情况,“如果心理老师在交谈中发现哪一方有比较严重的暴力倾向,报告给我们,可能会作为抚养子女时的一个参照”。
她们最后对那个家暴的男人做了一次回访,似乎一切顺利,对方在电话里态度诚恳地认错了。几次强制的心理咨询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吗?王东莉对此持保留态度:“他有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不到他再一次结婚,再一次面对矛盾,任何人都判断不出来的。”
法律强制心理干预施暴者的意义,在她看来,更多的是警醒作用,“如果他在将来面对矛盾的时候,有一瞬间的闪念,想起因为暴力进过法庭,接受过心理干预,都是好的。”
一个样本
现在,强制让家暴者接受心理咨询只是刚刚起步,很难总结太多经验。那么面临更复杂的情况,要怎样对施暴者做心理干预?又怎样改变他们?对此方刚可以分享一些经验。
他是心理学老师,性别研究专家,也是推动男性反家暴的“中国白丝带志愿者网络项目”的发起人。2010年“白丝带”开通了反家暴热线,方刚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来自施暴者。电话那头自称在陕西做公务员的男人来求助——因为多次施暴,妻子要求离婚。就是这样开始的。2019年9月,方刚所在的团队招募到八位施暴者,对他们进行了共计30次的团体辅导。
这八个人是主动来的,虽然暴力程度不一,有两位比较严重,有持续的殴打行为,但诉求出奇的一致——他们正在面临离婚危机,受暴的妻子提出要离婚,而男人们不想离婚。
北京这么大的地方,能凑到一起不容易,常常是从早晨到傍晚,心理辅导一整天。方刚让他们彼此分享生活中的暴力行为,讲父母、伴侣的行为都十分顺畅。涉及到自己,有时候就避重就轻了,出现了自我防卫。
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快六十岁的工人,第一个妻子被他打跑了,第二任妻子也受不了暴力,要和他离婚。他一开始不承认,“没打啊”,“我没碰她”,“我就碰她一下”。团队请来他妻子来对峙,展示那些身上伤痕累累的照片,才揭露出他有持续的、严重的暴力行为。现场听着妻子的倾诉,他咬着后槽牙瞪着她:“我没有错,都是老婆逼的,女人不教训也不行。”
“在追问、讨论和对峙中,让他们意识到暴力的本质是权力和控制,学会尊重伴侣。”后来,这位丈夫的态度软下来,半年之后小组结束时有了很大的改变,夫妻俩有了一个和解的拥抱。
在暴力本身之外,方刚也会带领他们寻找暴力的来源,几乎无一例外,都来自家庭传承——这些施暴者在童年经历过暴力的创伤,有的是父亲,有的是母亲,“(回溯自身经历)他才会开始反思暴力,愿意改变”。
八人小组怀揣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身边的亲人朋友不知道他们参加小组,有媒体前来询问采访,也没有人愿意公开分享。但在小组中,他们开始互相挑战彼此的暴力行为,督促对方改变,甚至建立了亲密的伙伴情谊。在方刚看来,这也是团体辅导在施暴者心理干预中的意义:“大家彼此依赖,彼此信任,这样的气氛很快在小组内形成了。”
小组的形成来之不易。方刚从四五年前就开始筹备,之所以迟迟没有开始,最大的难度就在于,去哪里找到这些实施暴力的人呢?
方刚记得,很早的时候他在微博上征集过施暴者,如石沉大海。到了2018年,终于有一个方案,由全国妇联出面沟通,和公安部门、法院合作,让那些因为家暴被刑拘的人,伴侣因为家暴提出离婚、但不想离的人来参加这个小组,还是没能实现——“当时他们觉得没有法律依据,不能强迫人来”。
让方刚意外的是,探索了几年的官方渠道都没成功,最后这些施暴者是通过自己的公众号征集来的。他猜测,大概是这些年的科普和宣传吸引了一些受众。其中那个六十岁男人,就是被女儿劝来的,女儿是方刚的学生。
因为突然的疫情,方刚的施暴者团体辅导小组在2020年3月结束了,他们对施暴者和伴侣都做了一次效果评估,包括对于暴力、男性气质的认识等等。呈现的结果是,他们处理冲突和情绪的能力提升了,多数组员半年多一直没有施暴行为。
最终,他们都没有离婚,来访者们最初的诉求达成了。而方刚期待的是,“他们彻底告别暴力”。几个月的心理干预可以彻底杜绝暴力吗?他是这样回答的,“我们这个小组的成员都是轻微暴力的施暴者,彻底放弃暴力是可能的。但如果是严重伴侣暴力的施暴者,即使更长程的咨询,最好的效果是降低暴力的等级,延长两次暴力之间的间隔,不会彻底改变暴力。”
两年过去了,他一直关注着这些人的动态,也欣慰地看到他们的改变。那个六十岁男人的妻子告诉方刚,现在遇到矛盾,丈夫第一时间不是动手了,而是知道克制,自己主动离开现场。
少年家事法庭现场。 讲述者供图。
漫长的社会工程
如果说有什么遗憾,方刚觉得,大概是这个小组的时间太短了。“也达到了(放弃暴力的)效果,但你要改变的是一个从小到大几十年成长起来的人,半年左右还是有点短。最大的风险是,可能复发。像这样的施暴者的团体辅导,在经验比较成熟的国家和地区,通常要一两年。”
在美国,对家庭暴力的加害人辅导被早早写入法律,几种主流的方法在四十周左右,有的方案针对特别严重者会延长一到四年不等。而中国台湾地区则是在2001年开始按照法律强制,第一次实践针对家暴加害人的心理干预。今年三月,最高人民法院、全国妇联、教育部、公安部等7部门联合发布的《关于加强人身安全保护令制度贯彻实施的意见》,对人身安全保护令进行细化,才正式写入法律。
2014年《反家暴法》征询意见,方刚提过建议,在其中加入强制对施暴者进行心理辅导的“辅导令”,最终没能被采纳。他记得妇联权益部反馈的主要原因是,没有合适的辅导人才。而另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国外的施暴者心理干预需要来访者自费,但中国很多农村的施暴者没有能力拿出这个费用。
足够的社会支持,成为法律执行的前提。即使今年被写进了法律,依旧有需要面对的现实问题。常州市从2013年开始就在一些刑事案件中引入了心理干预,后来拓展到婚姻家事案件中。据王东莉介绍,找到一个合适的咨询师并不容易:“咨询师要至少取得二级证书,但这只是一个门槛。心理咨询师的素质和水平有差距,也有咨询师会把当事人情绪搞得更激动的。”
顾小清和同行交流,也有类似的感受,心理咨询师在全省甚至全国范围内,对施暴者做辅导的并不多,这方面大家的经验相对匮乏。
在江苏省的《反家暴条例》中,要求“县级以上地方政府有关部门、法院、检察院、人民团体、居委会、村委会、救助管理机构及福利机构等应依托公益性心理健康服务机构”,对“长期、多次实施家暴或因实施家暴受到治安管理处罚、刑事处罚的加害人应接受心理辅导与行为矫治”。
“不是所有的心理咨询师都能做家暴辅导的,需要受过专业的训练。”方刚去过台湾地区考察,那边做法相对成熟,“它是一个县市指定了一两家机构,专门做家暴受害人的辅导。”
实际上,这回工作者要面临的状况比一次试验要复杂得多。一位从2001年就在台湾开始参与家暴者辅导的心理咨询师记录过,这些被迫来接受心理辅导的人,通常是抱着愤怒和不满的情绪到来,对抗的方式五花八门,沉默的、不参与的、故意跳开聊别的话题的等等,对咨询师来讲都是考验。
现在,方刚所在的团队还在全国做家暴相关的咨询师培训,“一定要清楚你用的是什么咨询技术。现在国际上主流的观点是,家暴是性别暴力的一种,背后是性别不平等机制加上对男性气概的倡导,鼓励男性用暴力解决问题。”
在国际上,形成这样的共识也走过许多弯路。美国司法部委托的研究报告曾提到主流的心理辅导方法有这样三种:“社会问题取向-女性主义”模式、家族系统模式,以及聚焦在个人议题上的心理治疗模式。方刚介绍,过去几十年有用过精神分析的方法,也有用家庭治疗模式的——把家庭暴力当成家庭矛盾,施暴者和受暴者各打五十大板,让他们学习沟通技术,现在看来,是对受害者的二次伤害。
并非所有的施暴者都是男性,女性施暴者的精神暴力多一些,肢体暴力少一些,方刚在热线中接触过,有懵懂意识不到生气动手是暴力的,有理直气壮地说“我就打怎么了?越打他越离不开我”,还有在家砸东西烧衣服的。
在他看来,暴力的来源是一致的,那就是性别不平等的社会现状,代际传承,还有对暴力模式的崇尚,“我们要做的就是给受暴者增权,给施暴者去权”。
距离方刚接到第一个施暴者的电话,已经过去十年了,家庭暴力的现状变了吗?他的态度并不乐观:“基本没有什么差别,甚至跟一百年前一样,他们还是父权文化和支配男性气质培养的。”
在王东莉看来,对施暴者的心理干预更像是一个种子:“我们这一代人,80、90后,关于夫妻吵架就要动手这件事,比二三十年前的状况是要好的,这是社会进步和教育提高。为什么说家庭、家教、家风代际传承,大人在夫妻相处时、在教育孩子时不用暴力的方式,孩子将来就不会用暴力对待配偶和子女。这是一个漫长的社会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