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你看我,活活气死王二姐。嘡啷摔了菱花镜,象牙床上撕被窝……
这调子被唱得悲悲切切,撕心裂肺,似乎那“黑瞎子”嘴里吐的不是戏词,而是他的五脏六腑。
志高带着几个人,手里握着利斧,一步步靠近柿子树。
红菱被子全撕破,二哥回来盖什么……
听声音志高断定那怪物不是黑瞎子,而是算命的刘瞎子。穿着一身黑棉袍的刘瞎子突然掉过身子背靠在树上,双手高举着大板斧,像个大义凛然的壮士。
只要二哥真来到,红菱被子我做上两大摞……
刘瞎子仰天高歌,只唱得草木皆悲,碑石垂泪,两只窟窿眼盛满深不见底的悲愤和痛楚。
志高喊“刘半仙,刘神算,刘亲叔!”刘瞎子一听来了管事儿的,歌声戛然而止。
志高说,伐树是队上的决定,您老可不许捣乱!耽误了炼钢,可是要治罪的!刘瞎子说杨队长啊,治罪先得治你们的罪!你们这么钻头不顾腚的砍*,得罪了山神,破了咱旺峪的风水,要遭报应哩!志高说新社会要破除迷信,您老可要识相点,宣扬封建思想小心基干民兵绑了你去。刘瞎子说咱爷俩各有道法,各行各事。不过你们谁也别想*这棵柿子树,谁要蹭破它一点皮,我让他化作肉泥烙大饼!
这时,春梅带着秋生、老支书吴元贵赶到了,后面远远地跟着德庆爷爷和顾老侃。
志高!听叔一句话,这棵柿子树不*了,就依刘瞎子一回!老支书吴元贵发话了。志高说我堂堂一队之长,不能因为一个算命的失了原则,徇了封建迷信的私情!
德庆爷爷和顾老侃相扶着踉跄而来。一看这阵势,德庆爷爷就明白了个中缘由,说志高啊,咱先放了刘瞎子和这棵树,烧火也不缺这一根木头。其中的由头说来话长,过后爷爷给你细讲。因为一个瞎子一棵树,误了公家的大事儿可不值。志高也是聪明人,看出刘瞎子这一出是有故事的,觉得再僵持下去不好收场,就命令伐木队先去北坡上伐木。
等等!秋生从一块大石头上跳下来,挡住众人的去路。志高一愣,说秋生你想干啥?秋生说,伐树的事儿,得我说了算!志高一听就急了,说我是队长,你这是越权!伐木又不需要啥技术,凭啥你说了算?
德庆爷爷说孩子们都别嚷嚷了,这半天大伙也都累了,那就歇会儿,听我讲讲刘瞎子的故事吧。
大伙随便往树枝、荒草、石头上一坐,听德庆爷爷讲刘瞎子的前世今生。
二
刘瞎子真名叫刘小观,生在刘家坪,南旺峪再往峪口里走六七里就是。刘瞎子并非二目全瞎,有一只眼睛还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狭窄的窥伺。刘瞎子也并非生来就瞎,二十多岁上被柳湾大地主柳秉勋的管家贾歪脖给扎瞎了左眼,成了独眼龙。后来刘小观跟着一位老道士修成了方士,干脆就把右眼也闭上了,以增加他洞悉人间万象的神秘感,其实在没人的时候,那只独目会像一台透视机一样把这个世界扫描得体无完肤。
二十六年前,一支从周村来的唱周姑子戏(即五音戏)的戏班子来到旺峪,戏班里有位女演员叫小樱桃,那身段眉眼都撩人,尤其那双眼睛,是一得阁的墨点的,黑亮灵动,看得人心慌意乱。小樱桃唱得也好,尤其那假嗓的尾音翻高,行家叫“云遮月”,婉转悠长,情真意切,把人的魂都勾走了。那时候刘瞎子还不瞎,正着迷五音戏,经常给戏班子搭戏。刘瞎子在张店学过周姑子戏,据说名角邓洪山指点过他,唱得有板有眼。正赶上戏班子的男主角淋了雨打摆子,戏班当家的就请刘瞎子搭戏,这搭来搭去的,刘瞎子就和小樱桃对上眼了。
柳湾大地主柳秉勋花钱请戏班子到柳湾唱三天戏,刘瞎子又跟着去搭戏。第一天柳秉勋就打上了小樱桃的主意,尽管老东西已过了知天命之年,并且堂上已有两个老婆。管家贾歪脖领了老爷的命去找戏班当家的,说你开个价吧,唱完戏小樱桃就成了柳家三姨太了!当家的一听磕头作揖打滚碰地不同意,说大管家啊,俺们这草台班子跑码头不容易,全指望小樱桃揽买卖,没了她台就塌了,班子这八九个人砸了饭碗不说,后头几十口子家眷全指着俺们活命哩。贾歪脖一听这话,一个屁没放就回去复命了。
当晚戏班子住在柳家的大场院里,全班子人愁眉苦脸,因为知道柳秉勋不会善罢甘休。柳家财大势大,独霸乡里。据说柳秉勋的二弟在潍县当议员,他的大儿子是张宗昌手下的连长,就驻扎在济南东边不远处。方圆百里都不敢得罪柳秉勋,连本县县长都让他三分。刘瞎子说你们跑吧!当家的说往哪儿跑?能跑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再说,收了人家三天的钱,就得唱完,不能坏了行规。明天听信儿吧,先歇了,还有两天戏呢。第二天唱戏,柳秉勋听得如痴如醉。晚上散了场,贾歪脖没再来。大家悬着的心稍微放平了些,以为柳大老爷发了善心,不难为咱们了。第三天是压轴戏《王二姐思夫》,刘瞎子对当家的说,我和小樱桃去河边对对戏,当家的没多想就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