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瞎子拉着小樱桃没奔河边,而是钻了北坡堰上的一个土窑。土窑里塞着冬储的柴草,两人就滚了草窝。二十多岁的刘瞎子和十九岁的小樱桃,是烈火遇干柴,那股子劲儿,把窑里的草碾得稀碎。小樱桃长得好唱得好,办那事儿工夫也好,像一匹驯不服小母马,搞得刘瞎子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几只来偷草吃的兔子在窑口竖着耳朵听得热血沸腾,撒着欢地去野地里捉对了。完事后,刘瞎子对小樱桃说,我带你跑!柳秉勋老谋深算,不会轻易放过你,我比你们当家的了解他。小樱桃说我倒是想跑,戏班子的人咋办?我不连累了大家吗?刘瞎子说管不了这么多了,都是些大老爷们,能拿他们咋地?小樱桃说我从小没爹没娘,反正现在已是你的人了,我跟你跑!就是对不住当家的,他教我唱戏,待我像亲闺女,这样可不孝啊!刘瞎子说不跑明天你就落在那老东西手里,老眉咔嚓眼不说,有他的大老婆二老婆在前头,你今后会有好果子吃吗?小樱桃一想,说真那样,我就是一个死!刘瞎子说来日方长,当家的那里以后有机会再尽孝不迟,趁他们还没起疑心咱们赶紧跑!小樱桃说往哪儿跑?刘瞎子说我姥姥家在沂蒙大山里,山高皇帝远,咱去那儿过神仙日子!小樱桃一听说好,我早厌了东跑西颠的苦日子了,跟了你好歹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就这样两人从柳湾跑回刘家坪拿了点盘缠,又跑到南旺峪折上了官道。
第二天一早,戏班子不见了小樱桃和刘瞎子,当家的就知道两人肯定私奔了。戏唱不成了,也瞒不过柳秉勋。柳秉勋让贾歪脖带着几个家丁骑上快马去追,反正整个旺峪通外面的官道就一条。结果真把两人追上了,五花大绑押了回来。柳秉勋不动声色,说我请乡亲们听三天戏不能食言,今天是最后一天,你们两个得给我唱完。戏台周围布满荷枪实弹的柳家家丁,两人只好诚惶诚恐地唱,把这出《王二姐思夫》唱得山悲水泣,愁云满天。柳秉勋和一干乡绅坐在下面连连喝彩,众乡亲也交口称赞。唱完后,柳秉勋命人端出重重的赏银,对当家的说,这些钱足够你再买五个小樱桃,就算各位掌柜另寻活路,也是绰绰有余。小樱桃呢,我就留下了。我让贾管家套两挂马车,送你们上官道。至于他嘛,柳秉勋指了指刘瞎子,年轻气盛,不知深浅,老爷我不和他计较了,让人送他回刘家坪吧。有全副武装的家丁押送,再加上小樱桃和刘瞎子昨晚私奔那一出,当家的觉得似乎亏欠了柳秉勋,就抱住小樱桃哭了一阵,说我对不住你死去的爹娘!众人都不敢再言语,就无奈留下小樱桃走了。刘瞎子眼睁睁看着小樱桃进了柳家大院,心急如焚,暗下决心一定把她救出来。
当晚小樱桃在柳家大院被柳秉勋糟蹋了。折腾到半夜,柳秉勋的二老婆醋性大发,连吵带骂地把柳秉勋揪回自己的屋里。性子刚烈的小樱桃觉得跌进了地狱,生无可恋,天交四更时悬梁自尽,贾歪脖带人趁着夜色把尸首抛到旺峪山沟里了。天亮后刘瞎子从柳家马夫那里打探到了消息,发疯一样跑到大山沟里找到小樱桃的尸体,抱在怀里嚎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刘瞎子把小樱桃埋在了旺峪谷一棵柿子树下,念念叨叨地在树下守了三天三夜,然后提起一把大砍刀,腰后又别了一把菜刀,去找柳秉勋拼命。柳家大院看守的很严,刘瞎子是从后院翻墙进去的。可刚一落地,就被正在巡家护院的贾歪脖和两个家丁撞见,他右手挥舞着大刀朝贾歪脖扑过去。贾歪脖脖子虽歪,但打枪瞄准正得劲儿,抬手一枪打在刘瞎子的手腕上,大刀应声落地。刘瞎子左手又抽出腰后的菜刀往前扑,贾歪脖一甩手飞出一只飞镖,扎中刘瞎子左眼,疼得他在地上打滚。两个家丁上去摁住他绑了,押去见柳秉勋。
柳秉勋见逼死了小樱桃,又重伤了刘瞎子,觉得闹得有点过了,这种事传出去,对二弟和大儿子名声都不利,就做了一回假善人,说念在你二舅姥爷给柳家掌了一辈子勺的份上,我饶你不死。再说乡里乡亲的为一个戏子伤了和气,犯不上。你走吧,滚远点,可别再让我看见!
刘瞎子流落在大旺岭山外,一个游方的道士给他治疗眼伤,但最终成了独眼龙。道士收了他做徒弟,领着他东去崂山修行了。三年后回来,另一只眼也闭上了,其实这只眼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世事。刘瞎子修成了方士,医卜星相都有一套,甚至有人说他得了崂山道士真传,身怀异术,能驱妖捉怪,逢凶化吉。其实这都是刘瞎子自己编的噱头,为的是柳秉勋不再找他麻烦。刘瞎子回来就是为了陪那棵柿子树,确切地说,是为了陪小樱桃。他这一辈就沾过这么一个女人,小樱桃死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带走了刘瞎子的魂。刘瞎子看不到这棵树,就等于没有魂。
二十多年来,刘瞎子每天都去和柿子树说说话,唱唱《王二姐思夫》,风雨无阻。
德庆爷爷讲完,志高就再也不提伐倒这棵柿子树的事儿。
三
土堰之上,刘瞎子还在扮演黑瞎子,抱着柿子树不放。他不知道人们围坐在德庆爷四周,是在聆听关于他的传奇。志高远远地望着人树合一的刘瞎子,心里竟泛起了一丝丝同情。
德庆爷,还有哪些树有故事啊?志高怕再砍出个张瞎子、李瞎子来。
哎,要我说,这每一棵树,和咱人一样,都有自己的故事。只不过有的故事,被咱们碰巧知道了,而大多数故事,是我们人类永远也无法破解的。德庆爷捋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志高觉得德庆爷简直就是一位哲学家,竟然说出这么高妙的话,和此时自己的感受不谋而合,不由得肃然起敬。甚至,他眼中的每一棵树,都神圣起来,有着小樱桃一样的前世今生。
那咱这树,得怎么个*法?志高进一步问。
这事儿就交给秋生吧。德庆爷说。这次志高答应得痛快:好!虽然这一方水土也养育了志高,但对于这山这水这林的信息密码,他远不如秋生掌握的多。他是一个喜欢窥伺世俗秘密的人,而秋生则迷恋于探求自然的秘诀。
秋生说大伙儿听好,不管你是哪个大队的,进山伐树,都按我的吩咐办。我在林子里打头阵,大伙跟在后面。凡是我在树干刷了丹红的树,不管啥树种,就是可以*的;凡是我没有刷丹红的树,一律不准*!就这么简单,都听明白吗?秋生站在大石头上对大家说。
大家这才注意到秋生是提着一只柳木桶来的,木桶里是大半桶调好的丹红。这丹红是秋生在工地上根据古法自制的,本来是给工地宣传组刷标语用的。旺峪一带自古出产青矾,只要把青矾倒进耐高温的陶罐在火上熬煮,就能得到结晶的丹红,冷却后再加水调制就行了。正如老支书吴元贵所说,秋生的聪明无处不在,石头也能被他榨出油来,这一点志高也无话可说。
秋生提着一把斧子钻进林子,后面跟提桶的春梅。雪娇唔嘟唔嘟地追了上来,说秋生哥,带上俺呗!你掌管树的生*大权,俺帮着春梅姐刷丹红,行不?春梅本来想借这个机会和秋生说说知心话,没想到雪娇傻愣愣的没个眼力劲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充当了“电灯泡”,春梅咽下一声重重的叹息,但并未露出了不悦的神色。秋生还没等发话,志高那里先急眼了,说雪娇你凑啥热闹?能瞎不掺和不?这是干活,不是藏猫猫!雪娇嘟着嘴反驳道,刷丹红不是干活是啥?俺就愿意跟着春梅姐干,咋了?志高守着吴元贵也不好发脾气,就说行,那就由你吧,别让山怪背走就行。雪娇说你盼着哩!哼!志高无奈地拍了拍屁股上占的草屑,颜面也索索地掉了一地。他扫了周围一眼,志远春旺等十几条大汉倒是包围着自己,于是恶狠狠地说都傻愣着干啥?干活去!
在聪明方面,秋生就是雪娇的偶像。她非要跟着秋生是出于好奇,就想看看秋生如何鉴定一棵树该不该*,根本没想秋生和春梅的心思,她就这么单纯。
秋生拿着一把小斧头在林子里闪展腾挪,仰视俯察,敲打闻听。发现一棵可伐之树就用斧头在树干上砍一个记号,春梅提着桶,雪娇拿着一只笤帚疙瘩,在桶里沾沾丹红,刷在记号上。
秋生哥,俺看这棵大树又粗又高,为啥要砍?雪娇不解地问。你抬头看看,树梢已经枯死了。我咋知道的呢?因为梢杈上没有长出今年的新条子。再用斧头敲敲树干听听,像豆腐棒子,说明里面已经中空了,只剩下一层皮了,你说该伐不该伐?秋生耐心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