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麦苗密密麻麻不用间苗就长大了,谷子不行,只要种了谷子就注定耗费时间管理它,印象深的是那年我家在村西地里种了谷子,我和姐姐去间苗,午后去的,以为去的早,一点儿也不着急,间了才一丈远,姐姐就带我回家喝水,等再返回地里时又间了一长远太阳就落山了,回家就一直问母亲:谷子和麦子一样种,谷子为什么得间苗呀?母亲说不间苗的话结不了大谷穗,我又问:那种的时候就种稀点多好,为什么种这么稠呢?母亲说: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种的,没有一户人家为了省去间苗这一关去少播种子。
谷子苗像淘气的孩子,从小就难管理,谷子苗不像麦苗温顺,摸上去是涩的,逆着叶脉的纹路有时能划破手指。结了穗之后就更麻烦了,麻雀比人还关注谷子的生长,谷穗一泛黄,黑压压的麻雀铺天盖地飞来,一个个撅着尾巴专心啄米粒,一撵,飞了,一转身,又回来了,真是急人得很。庄稼人就挑捡出打了无数个补丁的实在破烂不堪的衣裳和树枝一起做成稻草人,墙上同样破旧的草帽也排上用场了,给稻草人戴上,风一吹,稻草人支架着胳膊驱撵麻雀,地里也能保持少许安静。
熟了的谷穗仿佛知道庄稼人为了它很不容易,一个个都是低下头来感恩的样子。秋天一到,田野里金灿灿的一派祥和景象,和母亲去地里观谷穗时,母亲就主动回答我问过的问题了:当初间苗才有这丰收景象,每一粒米都是一个汗珠摔八瓣换来的。
收秋,收秋,在庄稼人心里收秋是有次序的,谷子总是排在前面。在庄稼人的意识里,麦子和谷子算是细粮,怠慢不得的。总是选最晴朗的天气把谷秸堆满场,讲究人还会把谷穗和谷秸分开,谷穗碾压成谷子,谷秸绑捆存放起来编成草席,夏天歇凉方便,冬天铺炕暖和。
有的粮食是需要氤氲的,像麦子,刚打下来的麦子不好吃,隔年的旧麦子好吃,换成谷子就相反了,庄稼人都说新谷子碾的米好吃,旧谷子旧芝麻就带了朽气,说起来都是说“陈芝麻烂谷子”的。谷子收到家,磨坊里碾新米的人就排成了队,老奶奶辈的人背少半袋米挪着小脚走半道街,就是为一家人能早早尝到新米的味道。
接下来就是打理谷茬了,相比刨玉米茬,谷茬是不用专一刨掉的,谷茬地都是直接耕了,拾谷茬的老人背着筐子把谷茬拾出来当柴禾烧。我不记得拾村西谷茬的情形,只有一次和房后老嫂子去城墙坡西边地里拾谷茬的情形,是午后,老嫂子喊上我陪她拾谷茬去,我们一人背一个筐,带一个小镢,还没走到地里老嫂子就累了,她说:我给拦一辆车,咱坐上车去拾。
老远看见一辆村东人家的毛驴车,走近了不等我们招手人家就主动说:去拾谷茬?坐上我的毛驴车。我和老嫂子高高兴兴坐在车上,一手扶着筐,一手扶着车帮。毛驴车带上我们反而稳重了,车脚准确地轧在车辙里,车子也不像空车那样颠簸了。
赶毛驴车的乡亲也热情,说回来的时候会留意我们在不在地里,若在,就把我们还捎回来。毛驴车停在辽阔的谷地边,我们说着感激的话和毛驴车的主人告别,真心觉得像一阵风把我们吹到地里来了,特别是老嫂子,七十多岁,华白的稀发,极驼的背,长期在家不出门的,因为拾谷茬才下决心走这么长的路。
谷茬比豆茬要耐烧,它的根须很绒。老嫂子拾几个谷茬,就把谷茬根须上的土在小镢上敲下来,把不带一点尘土的谷茬结结实实压进筐子里。就这样谷茬一直堆到与筐把齐,盛装不下了才停下来,把筐子吃力地背到地头,再等坐毛驴车回家去。
老嫂子说谷茬火炒鸡蛋、摊咸食最好了。母亲也把谷茬当好柴,晒干后不像别的柴一样随意烧掉,而是堆放在厂棚下等着在院里摊咸食时用,或用它当五更的软火。
上了房就看见住在房后的老嫂子在做什么,她做了好多新鞋子,给孙子做了给孙女做,该做饭的时候就在院里烧一把谷茬做一口饭,她说一个人的饭一做就熟。她那年捡了很多谷茬,好大一垛谷茬堆在院子里,比麦秸垛看上去还厚实。
老嫂子不怎么来我家串门了,母亲问她忙什么,她说做鞋子呢。是冬天吧,也许是第二年春天,老嫂子生病去世了,她最后躺在北屋门板厚厚的谷秸上,走了。
柴秸是祖辈人给分了用途的,玉米秸是让老人靠着晒太阳的,高粱秸是做篦子走进烟火的,黍子秸是做扫帚的,只有谷秸是陪着老去的乡亲去另一个世界的。
另一个世界的人也要种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