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游园”一般的看法
习惯上都说“游园惊梦”。“游园”,歌舞虽很美妙,如果单演则场子太短,戏剧性也不很突出。大家知道“游园”只是“惊梦”的一部分,它的前奏曲,是不可分割,不能独立的。话虽如此,一般的曲谱都把“游园惊梦”分成两折了,昆曲中类似这个情形很多本不足为奇。现在我们如只说“惊梦”,便好像不连上边“游园”似的。
但“游园”的不宜独立,并不仅仅在是否应该遵照原书,或者它缺少些戏剧因素;用这个名称标题,我就觉得不大妥当。翻成白话就是小姐丫环逛花园。真逛了没有呢?至少,她们并不曾畅游。深一步说,“游园”这个名目不能表现这一场戏的主题,而且还引起若*误会。这是基本的。
虽然作者在《闺塾》《肃苑》两折上极力渲染将要游春,又在俗称“游园”的前半段作了许多梳妆打扮的准备,似乎真要大逛而特逛了,我们看到后文的宾白曲子,着笔寥寥。〔皂罗袍〕曲只是一味的感叹;〔好姐姐〕曲,看了一些晚开的花,听了一些莺声燕语,如此而已,好像很不过瘾。实际上用了虚实互换的笔法;为下面《惊梦》《寻梦》以至《拾画》等折留出地步,从章法上说来也是正确的。
尚小云、李世芳之《游园》
他为什么要这般写,当不仅仅有关于笔法或结构的问题,而牵涉到本折的主题思想和主角的性格、心情、环境等等。她在惆怅,而不在欢笑。她是伤春,而不是游春。原文不及备引,只就〔皂罗袍〕一曲略加诠表,作为一个例子。
开头她叹息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虚神笼罩、已总摄惆怅情怀的全面了。接着提起古语所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来;然而于“良辰美景”,则曰“奈何天”也;于“赏心乐事”,又道“谁家院”也。可见这儿没有啥可赏可乐的。于是接唱:“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光贱。”这意思大同于“尼姑思凡”所谓“见人家夫妻们洒乐,一对对着锦穿罗”,不过说得格外风流蕴藉罢了。有人解释“锦屏人”为杜丽娘自谓,大误。她多么珍重爱惜这韶光,何尝轻看呢。
“游园”的表演,从总的方面说,这一场戏需要表出丽娘、春香的同异来,一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关系来。如旦贴同台,合盘身段,对称的表现,而一是五旦,一是六旦,又分出家门来。表情方面,春香天真活泼,像娇鸟离笼似的快活,而杜女却无端惆怅。同一境界而身分心情不同,已觉难办。而且,说杜丽娘一味的惆怅罢,也不。深闺愁闷中,忽嫣红姹紫,蓦在眼前,若不欣快、岂近人情。她是欢喜之中带着惆怅哩?我对戏剧本是十足的外行,只觉得这场戏的表演,要恰合乎理想,所谓作者之意原是很难的。若一般的演出,借歌舞表现出三春的气氛,佳人的姿态,自然也就可以了。
程砚秋、吴富琴之《游园》
(二)杜丽娘怎样醒的
《惊梦》里有个小问题,似乎前人很少谈到:杜丽娘这个梦是怎样醒的?照现在唱法(原本也是这样的),花神下场,杜、柳同唱〔山桃红〕〔前腔〕后,还有一段对白,才接杜母上场,是两人幽欢以后,又说了好一会话方才醒的。另一方面呢,似乎不是这样。《牡丹亭》里有几处:
(一)《惊梦》本折:花神白:“咱待拈片落花惊醒他。”向鬼门丢花科。
(二)《寻梦》折〔豆叶黄〕曲:“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敢是咱梦魂厮缠?”(引今本)
(三)《冥判》折:净(判官)“花神,这女鬼说是后花园一梦,为花飞惊闪而亡。可是?”末(花神)“是也。他与秀才梦的绵缠,偶尔落花惊醒。”(按:上文明说花神花去惊醒她,这儿却说“偶尔”似乎在那边抵赖着、一笑。)
既然一片花飞,她就醒了,岂非戏台上花神丢花这一霎,即丽娘梦觉之时,如何后来又唱又做又说呢?
如说这样表演错了,却亦不见得。花神于丢花之后,原本今唱都有这么一段道白。文字略异引原本:
秀才才到的半梦儿。梦毕之时,好送杜小姐仍归香阁,吾神去也。
何谓“半梦儿”?难道梦中有梦,还是一梦接着一梦呢?我们不明白。况且牡丹亭、芍药栏,是梦遇,非魂游。梦中万里之遥,醒来当下即是,何劳柳生送回香阁?我看临川自己怕也有些“梦魂儿厮缠”了。
这些灵怪胭粉自为小说的本色,深求核实,未免太痴。但情节上有些矛盾也总是事实,就记在这里。
梅兰芳、俞振飞之《惊梦》
(三)唱演方面修改的商榷(其一)
《惊梦》折现在的唱演有好些不合原本的地方。原本自并非全不可移动,但也得看有无必要,改得好否等等。这可以分为两部分:(一)从前工师们改的;(二)现在人改的。本节谈第一部分。大体说来,经过多次修改距离原本渐远,却也有极少个别的地方,最近又改回来了。
工师传习,改变原本,不知起自何年,我们现在的唱演大都照这个样子。是否合理?在舞台表演上可能为另一问题,从文义上看并不这么恰当。以下略举较有关系的五点:
(一)把“借春看”的道白改为“惜春看”,原本春香念白:“已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现在“借”字都改念作“惜”。较正规的曲谱如《集成》等虽仍作“借春看”,而通常不用。有的老艺人主张念作“借春看”,却也不普遍。“惜春看”在文义上不妥当,自以作“借春看”为是。而且“分付催花莺燕借春看”,意谓春时已晚,故莺燕催花,却嘱咐他们留着一点儿,“码后”一些儿等咱们来看。字面作“借春”,通会全句,意义上正是“惜春”。若明点出“惜”字反而不妥当,非特于文义欠通,莺莺燕燕也不懂得什么爱惜春光的呵。
(二)把丽娘唱的〔醉扶归〕首两句改为春香唱。这个变动较大,却自来都这样,没有照原本唱的,至少我没有听见过。如《集成曲谱》以喜欢复古,改工师的基本为曲友们所不惬的,在这里也不曾改正。这就可见这个唱法相传甚久了。我们都不去轻易变动它。
试引原本与通行唱法于下,改本不妥是很显明的。
(贴)今日穿插的好。(旦唱〔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茜,艳晶晶花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影印明刊本
(贴)小姐(唱〔醉扶归〕)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旦)春香(接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集成》《遏云》等谱
原本丽娘说“你道”,“你”者,春香;“道”者,指春香上文那句夹白。今改为春香,则丽娘在上文本没有说到关于穿着打扮,则春香云云便落了空。不妥之点一。春香以“你”称呼杜丽娘,在旧式封建家庭,丫鬟对小姐不可能这样你啊你的,看《红楼梦》第五十五回,凤姐和平儿对话就很分明。不妥之点二。“你道……”“可知我……”上下相承,语气一贯;今“你道”贴唱,“可知我”旦唱,分为两段。春香说:“你说你打扮得这么好阿”,丽娘回答:“你可知道爱好是我的天性哩。”好像在那边驳辨。不妥之点三。既然这样的不妥,为什么当初要改,后来又为什么大家不去校正它。这个理由不大明白、大概为了场上丽娘独唱太多,春香冷落之故。这也未尝全无理由,我也并不主张硬改,不过说明在文义上的不妥当罢了。
(三)把游园将毕,丽娘说要回去改成春香发动。这点变动也很大,自来不受人注意。亦将两本分列于后,上接唱词“呖呖莺歌溜的圆”。
(旦)去罢。(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旦)提他怎的。(行介)——原本
(贴)小姐,这园子委实观之不足。(旦)提他怎么。留些余兴,明日再来耍子罢。(旦)有理。——今本
上删下增,就把丽娘要回改成春香说走,无论从丽娘或春香方面看都是不妥的。就丽娘说,这和本文第一节说她无心真个游园相关。她听了紫燕黄莺,双双哢巧,不由得惆怅说:“回去罢。”春香呢,一个小孩子家,而且好不容易出来一荡,本来没有玩够,听小姐说要回去,便说:“这园子委是观之不足也。”丽娘答道:“提他怎的。”是小姐要回,丫鬟不要回,原本很明白和剧情、角色身分亦相合。若如今本,虽仍旧着丽娘“提他怎么”这句话,但丽娘总未说要回,春香何得说出“明日再来耍子”?她又何必说呢?由春香口中宣布游园散会,不特不合剧中她的身分,且亦违反她曾在《闺塾》《肃苑》等折再三表示的意愿。所以这样颠倒是错误的。
梅兰芳、王洁之《游园》
话虽如此,今本确也有些好处,不可抹*,原本丽娘的神情——特别她对于春香,似乎过于冷淡了。今本春香“留些余兴”的说法固系散会之词,却有留连不舍之意,说得很委婉。杜丽娘早已兴尽了。何以知之?她说:“去罢”,一也,说“提他怎的”,二也。唱〔隔尾〕末句:“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三也。其为兴尽固甚明,然而春香既这般婉转地说着,丽娘不忍过拂心爱的丫鬟的意思,只得回答道:“有理。”这“有理”二字虽和下面唱词明白地矛盾着,但两人一番问答,很能传神,无怪歌场舞榭这般唱演了。因此我主张糅合两本之长,有如下式:
(旦)春香,我们回去罢。(贴)这园子委实观之不足。(旦)提他怎么。(贴)留些馀兴,明日再来耍子罢。(旦)有理。
这样,对今日的演法,变动不大,而改进却很多。
(四)把〔山桃红〕〔前腔〕的“合头”首句改换。凡叠用前腔、合头照例不动,所谓“合前”是也。《惊梦》两支〔山桃红〕合头并作:“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这正和《红楼梦》第五回宝玉初见黛玉的说法相似。以有夙缘,故似曾相识。后人大约以为杜、柳初见时说这个可以,在幽欢以后再唱什么“是那处曾相见”,未免于情事不合;所以于第一曲合头不动,于第二曲合头,却把其中第一句改为“我欲去还留恋”。这从曲律或文义来看都是错的。因之有些坊本老谱,如清光绪二十二年的《霓裳文艺全谱》就把〔山桃红〕〔前腔〕的合头移后、移到末句“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上面去,也就是说,把这“我欲去还留恋”不算它合头。这办法当然也不对,却可以表出工师老辈很知道在合头里改词是不妥当的。
在这地方,喜爱复古的《集成》等谱照例要改从原本。事实上恐也不曾发生多大效果,就我自己说,三十年前曾在曲会里照《集成》谱唱过一次,弄得“陪”我唱的前辈曲家很有些尴尬。我至今回想起来很惭愧,后来自然也不这么唱了。
若问既然错了,改回来有什么不好?我可回答不上来。但却另有一种看法。何谓曲文的本色?好比吊桶脱了底一般。所谓“西山朝来,致有爽气”,实一语道破。“我欲去还留恋”固然粗糙,且违反曲律,却直直落落大家懂得。“是那处曾相见”固深刻美妙,用在第二只〔山桃红〕上合前,得叫人想一想方能体会过来。多了一曲,虽不至于别扭,却总有些粘皮带骨,况且表演方面,杜、柳再上场时,还作似曾相识的姿态否耶?怕也有些问题。所以这个改动是似误非误的一个变例。
(五)把〔尾声〕之前春香重上念白删去。各谱大都这样。依原本,无所谓“游园”,《惊梦》为一整出,春香出场,虽中间暂下,自必须终场;依通行本,〔隔尾〕下有“去去就来”之说,何以去而不来呢?也失了照应,都可以说删得不对。从另一方面看,“游园”、“惊梦”事实上早已分开,饰春香的要扎扮着等很长的“惊梦”唱完,或者还有“堆花”,而且,上来呢,也没有什么事,再说,甫在昼眠,就说熏着被窝,请小姐安寝,时间也不大对头,也可以说删得恰当。最近在这点上又有恢复原本演出的。就作意剧情说来,这点的关系并不小,见下。
旧日工师移动原本处,大概有以上这五点。此外还有一些,如添梦神,见下。如原本丽娘在梦前梦后各有一段很长的独白,从来没有照它念的,念起来怕太冗长。因之在开首结尾各只留剩两三句,以外都删了去。我想,这一删节大约非常早,也是必要的。
不过丽娘经过这样奇梦,迄未倾吐她的心事,含蓄有余,醒豁不足,在表演上容易显得有些“瘟”,总不为全美也。
梅兰芳、韩世昌之《游园》
(四)唱演方面修改的商榷(其二)
本节谈关于现在人修改本折的得失,大都对于旧本的修改(即对于晚近的通行唱法),若仍旧改原,已在上节说过了。大致的倾向,改旧则离原本愈远,虽有个别的例外。这些改变有见于曲谱的,如下边的(二);有曲谱未载,实际上已在唱演的,如(一)、(三)、(四)、(五)。这里每提到一点最近上海戏曲学校的改本。
(一)在唱〔步步娇〕曲里,春香为丽娘梳妆换衣服,显得时间很局促,于是把换衣裳这一行动给删了去,也有两式:(甲)索性把上面的道白改了。如旦白:“取镜台衣服过来。”改为“取镜台过来”;贴白:“镜台衣服在此。”改为“镜台在此”(乙)上边的白口不动,说有镜台衣服,而春香只取镜台,不取衣服。很显明,这两个办法都不好,甲式为尤甚。
如压根不提衣服,那么何以解于春香念的“罗衣欲换更添香”?而且下文〔醉扶归〕曲所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就指着这件粉红衣裳说的。若丽娘叫取镜台衣服过来,春香也说镜台衣服在此,事实上偏没有衣服。这又很像“皇帝的新衣”了。
我曾看韩世昌先生演这戏,梳妆换衣采用“老路子”,也并不显得过于匆忙,不过春香动作较多,唱得较少而已。依我的外行看法,既然在舞台上问题不大,改词颇妨文义,不改词,说有衣服却偏没有,会使观众糊涂,倒不如不改。
此外还有一个扩展时间的办法,即上海戏曲学校的改本。旦贴对白不动,梳妆换衣都不删减。在“摇漾春如线”下面加了一大段“过门”。注曰:“贴与旦更衣梳头动作,笛停,其它乐器奏过门。”下接“停半晌,整花钿”。昆曲本没有“过门”的,或者有人不赞成加。我以为如在台上收效果很好,加添“过门”也未为不可。我们正不必死抱着昆曲的清规戒律来束缚自己。
(二)在〔好姐姐〕曲首句,特别在“遍青山”这一部分加了介白。〔好姐姐〕曲原本介白很少,后来艺工以传唱需要,逐渐增添,如《遏云》、《集成》等谱,添得还算妥当,现在越添越多了。我认为“遍青山”的“贴介”,不但没有必要,而且是错误的
(贴介)这是青山。(旦连)遍青山,(贴介)那是杜鹃花。(旦连)啼红了杜鹃。(贴介)这是荼蘼架。(旦连)那荼蘼外烟丝醉软。(《粟庐曲谱》上,上海戏曲学校改本略同。)
这里的错误有好几点:(甲)“遍青山啼红了杜鹃”应是一整句,现在却把它分成两段。(乙)青山者远山,我们不能眺望青山同时又看见山中的杜鹃花。若说花开在园内不在山中,那一句更成为两橛了。(丙)春香说“这是青山”丽娘就唱“遍青山”,春香说“那是杜鹃花”、丽娘就接“啼红了杜鹃”;春香又说“这是荼蘼架”,丽娘又接唱“荼蘼外烟丝醉软”;杜丽娘什么都不懂得,全靠春香一一告诉她,好像南方人所谓“呆大”。(丁)南安太守衙门望见青山否不得而知。从“晓来望断梅关”句来看,可能望得见的。但山为庞然大物,丽娘岂看不见,要等春香来指引呢?所以这一句介白比以下各句更觉不妥。
再略谈这句的文义。他说“遍青山啼红了杜鹃”,不说“青山开遍了杜鹃”,鸟啼则实,花开是虚。映山红开花正值杜鹃啼血的时候,花遂因鸟而得名。本句虽说鸟啼,兼指花开,下文借了瓶插“映山紫”,明照园内有这样的花,语意双关,似虚似实,耐人寻味。旧谱只有一句介白:“杜鹃花开得好盛吓”,补足唱词之意,这原是比较妥当的。今添上“这是青山”一句,便把下文本来不坏的介白,也显得呆板了。
(三)删去睡魔神的出场。这还不见于曲谱,在舞台上有这样删减的。上海戏曲学校的改本已没有睡魔神了。按说:原本也无睡魔神,则如此删节,似可以说为“从原”,事实上也不尽然。传奇的原本科介场面,写得非常简单,并非就可照此上演,本预备艺工们去添的。它不写上,并不等于没有。明刊本《牡丹亭》于杜女唱后只写着“睡科”、“梦科”固不曾有梦神上场,但怎样入梦没有硬性规定。增添睡魔神也不必违反作者的意思。
睡魔神出场,留着它可以使醒梦的界画分明,删去这个并没有什么好处。若为破除迷信,花神难道不是?下文的判官难道不是?进一步说,《还魂记》故事的重点,人死了三年还会重活,何尝不是荒唐无稽之谈。稍改,不管事,彻底的改那就取消了《牡丹亭》。
梅兰芳、韩世昌排练《游园》
(四)把丽娘于梦中叫“秀才”,依下文杜母所闻,缩为一个“秀”字。这不见于曲谱,直到近来上海的改本才写上。这也是错误的,梦中什么话不可说。原本比这“秀才”两字还要多得多哩,写道:秀才,秀才,你去了也。梦中的话语不妨缠绵,而真在嘴里念叨,自然成为片段,只剩得一个字,而为杜母所闻,丽娘还可以用同音字来掩饰。前后文的情况既不同,不得依后文来统一前文。曲谱上虽不载,而在唱客、演员口中已相当普遍了。
以上四点,如今所改,我个人认为至少没有改的必要。第五点初见于舞台演出,近又见于上海戏曲学校的改本,春香在剧末又上,恢复了原本,使《惊梦》全折比较完整,这倒是没有问题的。在上节提到,于昼寝之后,即接春香白:“晚妆销粉印,春润费香篝,小姐,薰了被窝睡罢。”时间上未免稍早了一些。这不仅是过场小节,实与作意相关。作者这样写当然有一种原故。杜丽娘思寻前梦,故道:“那梦儿还去不远。”与后来到花园去找梦的痕迹,虽然找法不同,其为寻寻觅觅则一,实已暗逗下文《寻梦》一折了。
关于上海戏曲学校的改本,上面已提到的,不再赘说。在“惊梦”、“堆花”部分,文词改动得很多,把〔山桃红〕两曲色情语改了去,在昆剧的普及上,也有相当的方便。但有些地方实在无须改得,实亦不胜其改。“梦儿里相逢梦儿里合欢”(见〔双声子〕曲),既是剧中主要的情节,替他遮饰自属徒劳。关于唯心的观点亦然。个别字句,改文有错误处,例如“心悠步亸”改为“心忧步亸”之类,这里也不列举了。
《牡丹亭》一剧,明、清两代曾经不断的修改,当作者生前已有这样的情况,作者对它深表愤慨,见《玉茗堂尺牍》,到今天咱们还在大改而特改,对原作的功罪,实在很难说了。这篇短文只讲到一些文词和唱演的关系,供戏剧界同好的参考。其他如唱念字音曲子旁谱,文词解释等等,恐过于繁琐,都不曾谈到。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日
(《戏剧论丛》195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