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中午,银塘村的村民们在吃神明的自助餐。
乡厨的移动厨房建在铺青砖的小路尽头,三四只灶眼喷射蓝色火焰,吞吐可供数百人分享的食物,菜品也尽量精简,拣那些易熟管饱的来做,出餐速度自然不在话下,往往一批人吃饱了刚离开,三五分钟后又是两人合力,提住一大铁桶的海鲜炒饭,嘿哟嘿哟地分开人群,从厨房落脚处走来了。
这是神明的自助餐厅,餐具都是一次性的,在大筐里头堆得冒尖,随取随用,食物则盛进巨大铁桶里。炒糯米饭、海鲜面、芋头排骨汤、米粉,分放在场院的四面八方,端着塑料碗的人群围着铁桶打饭,形成觅食的包围圈,打好后散开,不一会儿又在新的菜品周围重聚,到处都挤得没落脚处。
用餐者这会儿却都不约而同噤声,只顾低头猛吃。倒不是大锅饭拥有不可琢磨的美味秘方,只为躲避这种场合里前所未有的社交压力。经年不见的老同学,吃饭时候遇着,简短问候一声并不算什么,难的是一直遇到、一直问候啊!年轻人在排骨汤、糯米饭、海鲜面的包围圈中反复集散,眼珠子只肯往饭勺上落,丝毫不敢拖延时间,只盼着早早吃完,赶着去瞧下午和晚上的热闹。
村头巷尾值得一看的正多着。
迎神开道的烟火炮竹连月不熄。© 张国强
外来的舞狮演员围聚在村庙门前一番走索攀柱,顺利采青成功,爆竹声中垂下一面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锦旗。紧随其后是女子花鼓队,列阵从村前过,鼓乐点子喧哗至极远处仍有淡淡回响。还有舞龙队,这是境神老爷的座骑,游神时在前头开道的,此时却作为一名使者,神明在地上的代言人,在村里各家各户门前来回地跑,闹出一番动静来,好叫需要沾喜气的人家听到,这时便走出门去,放鞭炮递红包,请神龙到自己家里走动走动,播撒福运。其实有点像表演节目讨喜钱,村里也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都是从家境有些困难的人家抽选人丁来舞龙,讨到的钱也尽归队员自己,可以用来贴补家用,但整个过程因为借了神明的名义,沾带上了别样的喜气氛围,舞龙和请龙的没有不愿意的,都感到荣光。
小孩子是游神的另一股生力军,只是他们的主场在晚上,故无不期待着阿嬷生火煮饭,只盼傍晚能早早出发,去抢那几面绣着精美龙纹还镶描黑边的旗子来举。那属于仪式中的紧俏物资,6 点就得到宗祠里头,领到后必要紧紧握在手里,晚了可就只剩不甚威风的纯色旗子可举。这行为和新年人们抢着要烧上庙子里的头香有些类似,龙旗的旗面大、旗杆重,举旗人出力多些,境神老爷自然也会把要播撒下去的福气多匀些到旗手家里,很有按劳分配福气的公平意识。
万事俱备,村委催促的集合烟花一炮放得比一炮急,村人点燃火把,结伴从各家走出,逐渐汇聚在村口。
游神队伍绵延上千米。© 张国强
火苗在漆黑夜色中描出一条绵延上千米的队伍,遥遥接着远山,像从天上淌下来的一条火河,浮空中流动着哔啵作响的潮涌。
绕境开始了。
龙骑开道,神明驾临。无数面绣着银塘宫纹样的旗帜在风里招展,旗杆上绑扎祛祟辟邪的榕树枝条。队伍首尾有人点灯,灯笼成双成对排列,一只写「合境平安」,一只写「敬神如神在」。
起初队伍的氛围还算庄严肃穆,但人人心里都存着一点期待,等着看这场嘉年华最后的重头戏,斗神。等到了外头大马路上,四周商铺酒家林立,围观的人群也挤在街边,等着同神明互动,还有跟着队伍来回跑看热闹的。抬神像的年轻人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大家互相对看,眼神勾兑一番,有人仰天长啸,队伍里的同伴得了小头目的信号,纷纷拉开架势,准备斗神。
斗神,晃世公。
世公们被自己庇佑的人群抬在一起,挤作一堆,又追又撞。有些虽队伍不参与,却也停在路旁不走,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仍然秉持庄严肃穆的气氛,而是打算请世公一起在边上凑趣同看 —— 神明步下莲座,成了年轻人心里觉得亲近的长辈,二者之间扭转变化的契机却是由凡人决定的,这其中的微妙关窍,才是社神和信众这层关系上最可爱的部分。
斗神的讲究,不在力气的比拼,而是制造氛围的「起哄」。谁都晓得,世公容不得闪失 —— 怎么好叫神明摔在地上呢!每个世公的神像都被牢牢固定在八抬大轿上,所以与其说是「斗神」,其实是「斗人」,撞在一起的其实是这些互相熟识,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村朋友们,肉贴肉,脸对脸,挤在一起,撞作一堆,同抬一座神像的又结成同盟,彼此借力支撑。像小学时候在班里打闹,挤来挤去似乎也没什么名堂,但就是想笑,就是快活嘛。
除了斗,还要晃,艰辛开业嘛,祖宗这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怎么能轻松?抬轿的人决意要尽最大能力给世公制造障碍,将轿子向左或向右倾斜到快接触地面,然后猛地使力,把轿子立直起来。做这些动作需要两头借力,一头人蹲在地上稳住轿子,另一头人就得顺着轴心向外,顺或逆时针转动轿子,原理有些类似骑车过弯时候漂头,一部分轮胎抱死,一部分顺势打圈,考验的是伙伴们速度、力气和配合的默契,既要惊险的制造出混乱和翻转,又不能真的把世公摔出个好歹来,算是默认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