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 ——马尔克斯
暑假回家与父亲聊天,谈起烈日下摘黄花菜的那些日子。
“黄花儿菜,菜花儿黄,黄家大姐洗衣裳,洗不干,哭爷娘----”一首久远的童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逐渐消失又似白云缱绻从过去唱到今。
农村的孩子,暑假除了打鼓泅、捉知了这些玩耍,还要力所能及帮家里做些家务活农活,洗衣做饭、剁猪菜,还有印象深刻风雨无阻的摘黄花菜,村里人也叫金针菜。
八十年代初的张港镇彭湖村,农田里大面积种棉花小麦黄豆,留屋台前后的一小块田,按人头分给家户人家种黄花菜。父亲的户口不在村里,母亲和我们姐弟仨四个人分得四分地,与那些有五六七八个孩子的家里比起来,算少的。
黄花菜对土壤的环境适应能力强,不择地方,根系特别旺盛健壮,在肥沃疏松的腐殖质土壤长得更好。定期施肥除草,就能发芽开花,迎来丰收。黄花菜可以保持多年生长,但底部的根茎过几年就要分生重新种植,去掉枯萎的根,再选一些健壮的根切开重新栽培,这样产量会更高。哪家若有偷懒,黄花地里的草极易长得茂盛,经过田边去割草的我心生欢喜,偷偷乐得不用去更远处寻找草源。相对于其它农作物,黄花菜省时省力,旱涝保收,经济效益见效快,这也许是家乡人那时候种黄花菜的原因。
黄花菜的花期持续半年,刚长出来时,只有一点花苞,一天天增加变大,到了夏天是盛花期,量产高峰期一般持续十天左右,然后开始慢慢下降。一根枝丫有多个花苞,花茎修长,似天鹅细长优雅的颈脖,亭亭玉立,满眼金黄,一片灿烂。大的,小的,更小的,按大小我和弟弟把它们分为今天的,明天的,后天的。今天采摘大的,明天的花苞又长大,依次循环采摘,从春末到秋初,让人劳作花丛。六瓣花叶,花开的美,然那时候还在温饱线上的我们,黄花菜不是用来欣赏的。
夏天的正午,太阳如火球刺眼睛,地面热气翻滚如蒸笼,知了趁着热浪聒噪,土狗趴在阴凉处吐着舌头不停喘气,懒得理过路人。此时,正是黄花菜生长膨大的时候,也正是采摘的时候,摘早了,个头没长大,摘迟了,又开花了。上等的黄花菜是花苞变的亮黄,将开未开,最是脆嫩的时候。到下午三四点钟,黄花菜一旦开花,花瓣打开成喇叭状,就没有了卖相,不值钱了。
人多好种田,人多的家庭大人小孩齐上阵,两手左右开弓,一根又一根,一把又一把,忘了蚊虫的叮咬,只见田的这头那头人影移动。黄花菜全部摘完需要两三个小时,来的迟的,摘的慢的,四点多钟以前也大多摘完。
每天中午11点多,母亲催我和弟弟妹妹赶紧喝两碗焌米茶,吃完丢下碗筷,带上草帽,提着篮子,拿着包袱,冲进热烈的阳光。黄花地里,一人一行,黄花杆长得高过头顶,要仰起头掰弯枝干采摘。越摘越多,人往前进一步,篮子跟着移进一步,包袱鼓起变得越发沉重。头上晒,地下烫,一朵黄花一滴汗,不一会,衣服就湿透。汗水流进眼里览的疼,流进嘴里变的咸,抬起胳膊顺便一撸又继续摘。不管是烈日当头,还是刮风下雨,每天都必须去,一天都不能偷懒。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晴空无云,转瞬就乌云翻滚大风起,雷声由远至近,一阵比一阵响亮,近在头顶的一道道耀眼的闪电凌厉撕开天空令人心生畏惧,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小女孩不敢啃声,只希望加快速度在大雨来临之前赶紧摘完。突然“哐嚓”一声炸雷响,“哎呀,妈妈”,小女孩害怕地叫喊起来,“快过来,到妈妈这边来”母亲把小女孩揽在怀里,“不怕不怕”连忙安慰。“那么大的胆子,咋怕打雷呢”母亲抚摸着小女孩的头,豆大的雨点斜着打下来,落在黄花地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又是一声雷响,小女孩连忙捂住耳朵低下头。雨说停就停,小女孩离开妈妈怀里又去摘。不怕雨,怕雷的小女孩就是时年13岁的我。
雨后的黄花菜地,田垄泥巴多,东一脚西一脚,鞋子上沾满泥巴,走路都困难,索性脱去凉鞋赤脚。听村民讲,黄花地里遇见过菜花蛇,我每次赤脚都要在草地里仔细来回探看,大声地驱赶,竖起耳朵听有没有声响,确认没有蛇后,才放心地采摘。地里砖头、小石子挺脚,怕玻璃渣子划脚,母亲又赶紧叫我穿上凉鞋。叶子上、茎秆和花苞上全是水珠,一举手,花杆上的水珠顺着胳膊流进袖子里,脚面走过水珠打湿裤脚半截,颈部、腰间绑着的防雨塑料布也无济于事。雨后热气上升,在雨水汗水中眯起眼,更加细心摘下一根又一根。不顾蚊虫叮咬,衣服上爬着一两只瓢虫,拍打几下,没走多远,见它们飞走了。
摘黄花晴天和雨天一样辛苦,晴天汗水湿透衣服,雨天雨水打湿衣服,村里有人摘黄花菜中过暑。
摘完才算完成了一半任务,接下来是熏。听父亲说,张港供销社和私人贩子大量收购硫磺熏的黄花菜,是卖到北方的奶牛吃,奶牛吃黄花菜产奶量高。因此村里家家户户的黄花菜都用硫磺熏,只有自己吃的黄花菜才用清蒸的方式晒干。
按照我们的约定,回家硫磺熏黄花是弟弟的任务。一张塑料薄膜严严实实盖住篮子,装满黄花菜的篮子搁在两边垫高的砖头上,中间的空隙放装着淡黄色硫磺的碗。报纸引燃硫磺,立即产生大量的烟雾,有时候硫磺没烧燃,烟雾之中,头又伸进塑料棚内重新点燃。新旧烟雾加上燃烧的二氧化硫气体直呛人,弟弟用手扇着鼻子忍不住咳嗽。硫磺烧完,塑料膜捂一个晚上,熏好的黄花菜变得湿软,第二天摊开晒,接连晒几个太阳直至完全晒干。
晒黄花菜的过程有些麻烦,先搬板凳、棍子搭架子,铺上列子或晒垫,然后一根根把黄花菜整齐摆开,我喜欢摆的头尾一致,朝一个方向弯曲,中途还要翻一遍。第一天和第二天的黄花菜不能混在一起,它们的干湿程度不同要分开晒。完成晾晒任务后,才能出门继续采摘。如果遇到下暴雨,来不及一根根收回来,扬起胳膊“嗖”地掀起列子的一头,把黄花菜集中在一起,装进篮子。若是遇上跑暴来不及,急中生智连黄花卷进列子,扯来一张破塑料膜盖住黄花菜,等雨停了揭开又晒。最怕的是连阴雨,几天的黄花菜没晒干,会返潮发粘,只好熏第二次再晒,熏两次的黄花菜成色发黑,卖不上好价钱,猪吃了拉稀,只有倒掉浪费。
硫磺熏过的黄花菜外表金黄,好看迷人,有股刺鼻的酸味,他人厌恶,而我们闻惯了这硫磺味。
父亲所在的供销社给收购站的员工下指标,每个人要收几百斤甚至上千斤干黄花菜才算完成任务,完不成扣工资。父亲回家,自行车后面总是驮着蛇皮袋子和一杆秤,袋子里装着收来的干黄花。吃完饭,父亲没有和我们一起去田里摘黄花,而是骑上那辆厚重的二八自行车到周边村子圈乡收黄花去了。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收-黄-花--”, 骑一行,吆一行,父亲的吆喝声接连响起,村里的人知道有人来收黄花了,
“什么价?”
“一级两块两,二级一块八”
“恁那的像比别人的价格低些,两块五就卖”
“货拿出来看哈,值不值咧个价”。
村民把自家的黄花倒在铺地上的蛇皮袋子上,父亲一边用手扒,一边捡出发黑的、开花的黄花菜、甚至树枝子、小石头子,这些都成为父亲压低价格的理由,一阵讨价还价,过称,装袋,结算,顺利完成交易。有时候父亲收不到满意的黄花菜,没晒*,没看相的,宁愿瘪袋子回家,第二天接着圈乡。自行车两边托着装满黄花菜的蛇皮袋子和麻袋,收起扇风的草帽,拍拍自行车座椅,父亲使劲蹬起自行车,有些摇晃地骑行在乡间小路上,太阳在自行车的吱呀声中逐渐落下。
父亲也一时马虎,有被村民糊弄的时候。装袋子上面的黄花菜看上去漂亮,装下面的是一些次品,数量不多,父亲用手在袋子里面抓几下就过称,母亲因为这个常揶揄父亲“是啷怎憨的人”。
回到家,父亲摊开收购的黄花菜,心中仔细鉴别成色、干湿,一番思索,父亲端来一碗水,嘴里喝上一口,对着黄花菜“噗噗”喷出细小瀑布的水雾。弟弟和我疑惑地看着父亲,“今天啷又不憨了呢”,母亲脸上露出神秘笑容。原来,父亲的黄花菜明天要去供销社过称,喷水是为了增加一点点重量。弟弟对我吐了下舌头,不吭声,我们抿着嘴默许了父亲的小动作。
小时候只知道黄花菜能卖钱,一个夏天积累几十斤干黄花,可以卖个几十上百元,开学的学费、过年给孩子们做新衣及家里的一些开销就有了来源。
不是所有的黄花菜都卖给贩子,村里人会留一些新鲜的黄花蒸熟后晒干保存几斤,以便请客和春节时拿出来炒菜吃,平常是不习惯吃黄花菜的。
在家乡流传着吃黄花菜的偏方,遇到村里的有产妇,家里人会做一道黄花木耳肉汤,吃了黄花菜,产妇的乳汁源源不断涌出,既经济,效果又好,村里的娃儿一个个长得胖嘟嘟的。
隔壁娥姐临产前,端着一碗黄花菜肉汤,往我的碗里夹一筷子黄花,一片肉。肉汤唤起黄花菜的色泽和清香,口感清脆,味道鲜美,黄花菜的美味就此烙在心里,至今想起依然口舌生津。大人们还说多吃黄花菜补脑子,读书聪明,只是那时的孩子没有几个为了聪明而吃黄花菜。
与父亲聊完天,屋里安静下来,脑海里依稀听得见父亲遥远的吆喝声,我起身撑懒腰学父亲一声吆喝“收-黄-花-”,背影佝偻早已白发重生的父亲“嘿嘿”一笑。
“萱草生堂前,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前,不见萱草花。”如今,村里早已不种黄花了。黄花菜,被赋予诗一般的名字:金针菜、柠檬萱草、忘忧草、宜男草。没有想到,小时候生长在汗水和雨水中的黄花菜,是一种可吟可诗,可观赏,可入药,还可以吃的佳品,萱草忘忧,又怎可以让人忘记那一畦黄花菜的故乡。
20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