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时我没有心理准备,心里不能接受,却不能不接受,真有撕裂感,至今犹隐隐作痛。欣慰的是母亲走得安详,像睡着了一样,嘴角带着微笑。她第二次中风后失忆,对人世间已非留恋不舍。我问她:“妈,想我不?”她笑答:“不想。”不想儿女了,当然是不祥之兆。其实她第一次中风后恢复得挺好,却也偏执得令儿女手足无措。她自信“好了”,拒绝吃药,劝她,她说给她吃毒药,要毒死她。话说到这份上,儿女就没招了,只好迁就她。迁就,肯定使她的康复打了折扣。
父亲走得不突然,但病得突然。一发现病,就不好了。医生朋友劝我面对现实,我心里却时常出现幻觉,希望一觉睡起来医生说是误诊,清醒时期盼吉人天相,让父亲与疾病抗争几年。对诊断结果,姊妹弟兄都半信半疑,我侄子对我说:“爸,我希望我爷是误诊。”那也是我的希望。父亲出院时,医生没有给带药,医嘱是“想吃啥就吃啥”。父亲不理解,我儿子给我发*“总不能让我爷等死吧?”在上海找了一位“神医”,线上接诊,给我父亲开了一堆中药。没有吃完,就走了。走的那一周,他对我说:“爸顶多能活到90岁!”那一周病危,急送医院,拒收。当天,父亲走了,终年82岁。父亲是不愿走的,走时儿女多在跟前。急送他回老家,他咽气了,我仍不肯眼见为实。“爸,我的爸呀!”那是儿子心底的悲号,却唤不醒我慈爱的父亲了。
入土为安。面对父母的坟茔,我于心不安。父母对儿女那是没说的,尽其心在爱着,尽其力曾养过,全心全意,不打折扣。为人父母的时候,他们才18岁,正是现代子女还在读书、求学的人生花季。过早地成家立业,过早地传宗接代,过早地透支人生韶光,过早地肩挑日月重担。太多的“过早”,意味着太多的付出。儿女长成了,他们却蹒跚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走进了眼前的一堆黄土里。
一辈、一辈人都是这样的,都化作了脚下的黄土。不,不仅仅是这黄土,还包括这黄土地上的一切生灵和植物。人若有来生,托生为树木花草和庄稼(包括蔬菜瓜果)更靠谱些。故乡之所以令我们亲近,令我们敬仰,令我们一生难以忘怀、割舍,是因为故乡的一草一木,哪怕是微尘、露水和空气,都与祖先的魂灵浑然一体、一脉相承。古代有五服之说,出了五服,多半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谁了。清明祭祖,多半人只祭父母,少半人会祭祖父母。就算一些人想祭老坟,坟呢?
上世纪70年代,故乡有过一场平坟运动,我祖父母埋在祖坟里,自然不能幸免。那坟,那坟上的老树、新草都荡然无存。当年,几乎一夜间,眼见得一村的老坟都变成了庄稼地;现如今,至少是我祖父母的坟,早已变成了松树林,大哥不指引,我是找不到具体位置的。撂过活人的心,只有面对那一片松树林鞠躬了。对那场平坟运动,我并无怨言,只是个遗憾。祖父抱大了我,所以我心里有他老人家。隔代之后,他老人家只能变作传说了,甚至连传说都不是了。
十七年前我母亲下葬的时候,坟前视野开阔,脚下还种着庄稼。如今树木成林,每一围树木簇拥着隆起的草塚,不看墓碑,都不知道埋的是谁了。和我父母一样,他们都曾经活在世上,劳碌一生;都曾经一起下地干活,战天斗地;都曾经少吃缺穿,过过恓惶的日子。如今,他们自己都去了坟里,也都给儿女留下了一院院房子。儿女过上了好日子,他们或许真就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