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可是,有些植物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冬季开花,夏季果熟,比如枇杷。在武汉的公园、街道、小区,枇杷是最寻常的植物之一。它植株低矮,枝条和叶片布满锈色的绒毛,四季常绿,却总一副灰扑扑的样子。初夏果实成熟,黄澄澄核桃大小,隐藏在暗绿的叶阴里——这大概算得上枇杷的一个“高光时刻”。可即便如此,论“颜值”,且不说梅桃杏李,就算是和它的“近亲”石楠相比,枇杷也还是要甘拜下风。
枇杷冬天开花
枇杷真正“与众不同”的时候是在初冬:细雨连绵,气温骤降,正是武汉“冷起来冷死”的时候,枇杷就开花了。嗅到一簇簇白色小花的隐隐清香,看到平时灰扑扑的叶子在雨水润泽下闪着亮光——这个天气似乎也不是太冷。在温带、亚热带有明显季节变化的地区,绝大多数开花植物是在温暖湿润的夏秋季节开始花芽分化,在寒冷的冬季休眠,在次年春季温度上升时萌发开花的。比如武汉的市花——梅花:与我们印象里的“凌霜傲雪”不同,它其实是一种早春开花的植物,没有一定的积温条件打破休眠,是无法开花的。枇杷则不同,它的花芽分化从八九月开始到十一二月开花,没有休眠期,是连续进行的。在武汉,枇杷是地地道道冬季开花的植物。
枇杷冬天开花
莫非枇杷真的嗜寒而厌暖?不然。虽然能够抵御零度以下的低温,但枇杷开花的最适宜温度则在10~14摄氏度左右,当日最高气温降到10摄氏度以下时,开花会变缓;如气温继续下降,一些已经展开的花瓣会又合拢。一棵枇杷树的花期能持续两到三个月,在这两三个月里,总有足够的回暖天气(日最高温度超过10摄氏度)让枇杷完成开花、授粉,在次年初夏结出酸甜的果实。看起来冷酷,骨子里却藏着温暖,这是武汉给枇杷的冬天。
枇杷和琵琶
枇杷的“故事”,不止是冬天的白花。有种流传颇广的说法:枇杷之所以叫枇杷是因为长得像琵琶。这种说法大约出自北宋寇宗奭所撰《本草衍义》(宣和元年月本宅刻本)中的“枇杷叶”一条:“江东西、湖南北、二川皆有之。以其形如琵琶,故名之。”枇杷以叶入药,故寇宗奭所记以“枇杷叶”为题,但他所说“形如琵琶”的,当指枇杷(果实)。枇杷果实多为梨形,与我们今天所见之琵琶确是形似。而乐器琵琶的得名,东汉末年人刘熙的《释名》(《释名疏证》.光绪二十年广雅书局刻本)中曰:“枇杷,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却曰杷,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这样说来,乐器琵琶是因其演奏时的拨弦动作得名;植物枇杷则是因其果实似乐器琵琶得名。
不过,《太平御览·乐部二十一》(商务印书馆影宋本)中引傅玄(魏晋之交时人)《琵琶序》云:“汉遣乌孙公主,念其行道思慕,使工知音者,战琴筝筑箜篌之属,作马上之乐。观其器,盘圆柄直,阴阳序也。四弦,法四时也。以方语目之,故枇杷也。”又《晋书·列传第十九》(宋刻本)曰:“(阮)咸妙解音律,善弹琵琶。”1960年,南京西善桥发现六朝古墓,中有“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刻壁画。画中阮咸怀抱之琵琶为直颈,琴体呈圆形,正如《琵琶序》所云“盘圆柄直”,与今之曲颈、梨形之琵琶不同。原来,我们今天见到的曲颈琵琶,是南北朝末期由西域“龟兹国”传入的。《隋书·音乐志》中说:“今曲颈琵琶、竖箜篌,并出于西域,非华夏旧器。”而汉晋时本有的“琵琶”,因阮咸善弹而得别名“阮咸”,即今天的弹拨乐器“阮”。至于果树枇杷之名,在《史记》所引之司马相如《上林赋》中已有“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柰厚朴”之说;晋葛洪撰《西京杂记》中亦云“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枇杷十株”。果树枇杷之得名,可能还早于乐器“枇杷”。寇宗奭之说,恐只是因其所见而做的“臆测”罢了。
枇杷和卢橘
枇杷是蔷薇科枇杷属的植物,在《中国植物志》里,可以看到它的完整学名“Eriobotrya japonica (Thunb.) Lindl.”。从这个名字,可以窥见世界认识枇杷的过程。
“Eriobotrya”意为“枇杷属”,“japonica”意为“日本的”,“Thunb.”是指林奈的学生Thunberg(中文通常译为“通贝里”),“Lindl.”是指英国植物学家Lindley(中文通常译为“林德利”)。枇杷是一种原产于中国的植物,大约在唐代传入日本。西方植物学家中,最早认识枇杷的是Thunberg,1784年左右,他在日本的长崎看到了枇杷。Thunberg认为这是一种欧楂属植物,将其命名为“Mespilus japonica”(日本欧楂)。1821年,Lindley重新研究了枇杷,认为它不属于欧楂,而是应当作为独立的枇杷属,枇杷的学名改为“Eriobotrya japonica”。西方关于枇杷产自日本的这个误解,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在今天,法语、德语、西班牙语等语言中,仍把枇杷称为neflier du Japon 、japanische misspel、 nispero japones等,即“日本欧楂”的意思。
但是,与法、德、西、意等语言不同,英语中的“枇杷”称为loquat,这是来自粤语“卢橘”的音译。英国最早的枇杷是在1787年,由博物学家约瑟夫·班克斯等人经中国广州引种到邱园的。这说明,在当时的中国广东,枇杷又被称为“卢橘”。
枇杷树
“卢橘”和枇杷一样,最早出现在《上林赋》中。而称卢橘即为枇杷的,不能不提东坡先生的一次“任性”。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赴惠州。在惠州,他写过一首题为《赠惠山僧惠表》的诗,诗中有这样的句子:“欹枕落花馀几片,闭门新竹自千竿。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关于这首诗,宋诗僧惠洪所著《冷斋夜话》(四库全书本)中有这样一段记载:“东坡诗曰:客来茶罢空无有,卢橘微黄尚带酸。张嘉甫曰:卢橘何种果类?答曰:枇杷是矣。又问:何以验之?答曰:事见相如赋。嘉甫曰:卢橘夏熟,黄甘橙榛,枇杷橪柿,亭奈厚朴。卢橘果枇杷,则赋不应四句重用。应劭注曰:伊尹书曰箕山之东,青鸟之所有卢橘,常夏热。不据依之,何也?东坡笑曰:意不欲耳。”
苏东坡说卢橘就是枇杷。张嘉甫认为如果卢橘就是枇杷,《上林赋》中不应同时出现二名;《史记》中引《上林赋》,有应劭等人的注释,您为什么不依据这些注释所言呢?(见唐司马贞撰《史记索隐》,除应劭注外,还引晋裴渊《广州记》曰:卢橘皮厚,大小如甘,酢多,九月结实正赤,明年二月更青黑,夏孰。)苏东坡回答:因为我不乐意啊!一句“不乐意”终归不能服人。苏东坡之后,李时珍、吴其濬等人都认为卢橘并非枇杷,而是金橘。可尽管李、吴等人的观点更有依据,枇杷即卢橘一说却也传播甚广,甚至经由班克斯之口而“远渡重洋”,造就了loquat一词。看来“任性”也要有“实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