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50年代,北京人艺《龙须沟》剧组到北京南城龙须沟体验生活
恢复经典,超越“纪念演出”
2009年,为纪念老舍先生110周年诞辰,北京人艺由著名导演顾威担任导演,重排上演了新版《龙须沟》,由杨立新接替于是之出演程疯子,张万昆、杨桂香、高倩、夏立言等在剧中担任重要角色。顾威根据时代的变迁和需求,对剧本进行了较大幅度的调整,为人物赋予了更新的时代命运,并使得全剧更倾向于关照当代观众的心灵诉求,从而获得了广泛的社会认可。
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时,顾威回忆说自上世纪50年代《龙须沟》搬上舞台后,演出的次数并不多。“演出版本一直延用焦菊隐先生排的那版。真正在剧本上做改动,就是在2009年。当时剧院交代下来的任务是纪念老舍先生110周年的纪念演出,而且那会儿大家对这出戏并不看好,破衣拉撒(方言,衣衫褴褛)有什么好看的?再者,后两场里有一些口号式的桥段,也担心现在的观众是否能够接受。可我并不这么看,既然有机会恢复人艺这出典型的‘老北京戏’,还是要规规矩矩地再创作。应该说当年重排是冒了点风险的。”
顾威坦言,重排时如果按照原来的演法,尤其是在二三幕,是有一点站不住脚的。“因为新中国成立前的戏,老舍先生很有生活,人物都在他心里,下笔成竹在胸。解放以后,又搭着他刚刚回到新中国,腿脚不灵便,很难快速地深入生活,基本是听人家的转述。他后来自己也说,《龙须沟》的剧本是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完成的,‘是一次冒险’。”
“但老舍有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他不是少爷出身,不是富家子弟,对人民政府天然地拥戴。他就认为解放是件好事,是劳动人民翻身的大好事,在思想上他不用转什么弯儿,这跟其他作家还不太一样,他真的是受过压迫,吃过阶级剥削的苦的。但满腔热忱是一方面,作品呈现上还是多少流于口号的图解。作为一出戏来讲,怎么呈现出人物的发展变化?这点上是不够的。”顾威说。
在顾威看来,早先剧作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出在主题的解释上。“老的版本包括电影的结尾,都是程疯子看自来水、给大家发竹牌,好像就‘自力更生’了,我觉得这还不够。于是又深入地写了程疯子从解放以后,继续惦记着自己的八角鼓,想要重新做人,实现人的价值,这在今天看来才是符合时代发展的。‘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不是说有口饭吃了,这就是解放,我在改编的时候还是想落脚在人的解放上,让这个旧社会受压迫被损害的艺人重新登台,重新拿起八角鼓,畅畅快快地唱一唱新生活,这跟原版(相较)最大的一个变化。”
新排版《龙须沟》剧照,杨立新(中)饰演程疯子
在重排版《龙须沟》中,程疯子在后两幕中完全串起了主题。“我们强调了程疯子对小妞子的念念不忘,拿小妞子遗留下的玻璃鱼缸做文章,甚至两人还有隔空对话,这样人物就更完整了。到最后,大伙让他唱一唱新北京,他拿起八角鼓,又穿上了银灰色的大褂……如此在主题阐释上就做到了与时俱进。”顾威介绍说除了程疯子,为了增加二三幕的戏剧性,重排剧本里还把王大妈跟赵大爷栓成了一对“黄昏恋”,“虽然原版里这方面也有隐隐约约的苗头,我们那次就把这个明确了,这是一个调整。再有就是原剧本里二嘎子比二春小好几岁,我们也做了调整,二春比嘎子大,两人才能一起上石景山进钢厂,这样两个家庭间戏剧性的矛盾点也就丰富了。”
人物设定的调整之外,新版《龙须沟》在舞美设计上也做到了提升换代。“原先的舞台是‘龙须沟不见沟’,我总觉得剧名《龙须沟》,如果观众在舞台上看不到沟,进入剧情上就有问题,而况小妞子的淹死和这条沟有这么大的干系,所以我提出新版里一定要‘见沟’,就在舞台上用不透水的材料做出了这么一条沟。第一幕开始,居民是真的往沟里倒脏水,小桥也跨在这条沟上,整个舞台上有了这么一股子市井生活的喧腾劲儿。”
受益于装台条件的进步,新排《龙须沟》舞美上还用到了转台。“这样人物的移动就比较容易表现。比如丁四嫂去上坟去看小妞子,巡警在沟边上巡查,人们过来开会,包括在这臭沟沟沿儿上的活动,这些戏都是靠转台完成的。这出戏‘开幕’之后,就不再‘闭幕’了,完全是靠转台来完成幕间的换景衔接。”顾威说。
《龙须沟》在1996年曾改编成曲剧演出,此一戏曲版本的导演正是顾威。“我和张永和合作改编的曲剧《龙须沟》,一直演到现在,也已经有好几百场了。有了这个基础,2009年话剧重排版的后两幕戏上,我从曲剧版里拿来了些东西,比如戏里这一老一少两对儿人,程疯子对小妞子的怀念,程疯子死乞白咧总想上舞台,有了这些变化以后,整出戏的生活气息就浓了。”顾威回忆说,起先只是作为“纪念演出”,演出实际效果的轰动让《龙须沟》在近十年来有过多轮演出。“观众并没有因为这出戏描写的旧社会苦日子而不爱看,也不是单单因为是纪念老舍先生来看戏,是觉得这出戏本身能抓住人。我把原本儿和曲剧本放在一起,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来修改,现在看来结果是好的。”
顾威导演近影 摄影:司妧
丰富情节,“我能唱吗?”“你能!”
5月23日晚放映的版本为2009年顾威导演重排的《龙须沟》,杨立新、夏立言等人艺表演艺术家担纲主演。说起来,下个月北京人艺就将迎来70岁生日。70年来,一代代人艺人以实际行动践行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精神,始终站稳人民立场,以人民为中心,关注现实、扎根生活,坚持现实主义创作风格,创作出了一部又一部观众喜闻乐见的精品佳作。
主演杨立新也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访。在听闻记者说戏里程疯子一角之前是于是之饰演时,先就笑着纠正,“是我接演于是之先生的角色,可不能说成:是之先生之前演过我的角色。那就乱辈儿了。”在他看来《龙须沟》里的程疯子,《青春之歌》里的余永泽,《茶馆》里的王利发,《骆驼祥子》里的“老马”……这些都是于是之留下的经典角色,“是不朽的。所以当时接手程疯子,我真是非常忐忑。”
杨立新就是北京人,南城生,南城长。《龙须沟》的故事就发生在北京南城。“我家是在珠市口那边,离龙须沟真心不远,直线距离也就几百米吧。要说龙须沟现在还在,那条小街还残存有大约30米左右,就在天坛北墙,隔着马路这一边,斜对着红桥市场。只是往西,向着金鱼池那边的大部分都消失了。重排这出戏的时候,我还去现场拍了照。这是必须的,表演就是要深入生活。当年为了让人物能够在舞台上活生生的,焦菊隐先生也是让我们的前辈演员去龙须沟体验生活,光体验还不行,记笔记写心得,事后焦先生是要检查的。”
杨立新饶有兴趣地回忆说,北京人艺作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剧院,《龙须沟》可以视作是剧院现实主义创作的开端。“1950年代建院那会儿,焦菊隐先生还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兼西语系主任,他是被请来导演这出戏的。”“首演是在1951年,当时北京好的剧场并不多——首都剧场1954年才落成——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剧场,都是那种老式的唱戏‘园子’。这个戏当时应该是在现在中国儿艺的剧场首演的,新中国成立前那里曾是真光电影院,新中国成立以后改叫北京剧场,我们现在看到的中国儿艺剧场已经是后期改造过的了。当初那个剧场的台口很小,但在那个年月就算不错的剧场了。”
回溯当年具体的舞台演出,杨立新也两手一摊。“我一直对这个戏很忐忑,不敢过多地评论自己,或者去评论这出戏,因为当年并没有留下录像,甚至于连录音都没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录像录音,都得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处的人来到这,在台唇支上三个话筒。当时人艺自己的录音机是为了录舞台效果的,达不到舞台录音的水平。后人能够参考的,也就是(同名)电影。但我在排这出戏前是不敢看的,一旦看了就会去模仿,模仿就是照着别人演,就容易抄近道儿。这是人的惰性,干脆就别碰。”
杨立新回忆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北京的日常生活,自己多少有点印象,“那个气质和味道多少还是有一点记忆,但这个味道怎么拿上舞台?难就难在,现在的观众还认不认?另外这毕竟是1950年代的戏,现在看有些过于简单,没有情节。历史翻篇,新旧社会前后有一个对比。除了对比,没有过多的情节和细节。程疯子悲惨的前史原作中都是在舞台上‘说’出来的,没有太多演的成分。”
而上乘的表演,切忌单单表演情绪。“这是北京人艺内部特别鄙夷的一点,要说这个人什么都不会演,就会跟那儿表演人物的情绪和状态,不会演人物的动作和行为,这在内行演员看来是等而下之的。”杨立新介绍说顾威导演通过之前的戏曲改编,再到重排时的二次融合,“里面加了很多‘唱’和‘演’的内容,而且把数来宝也改编成了单弦。好在我对单弦并不陌生,旋律都在脑子里。”
《龙须沟》曲剧版的结尾,程疯子重登舞台唱单弦,也被保留在了重排话剧版的最后。舞台上的杨立新是这么处理的,“赵大爷,我能唱吗?娘子,我能唱吗?(程疯子向众人征求意见)我当时还向观众席问了一嘴,我能唱吗?不成想,楼上观众席里还真有搭茬儿的,回了我一嗓子,‘你能!’做演员,这一刻,是最幸福的,台上台下大家的感情都投入进去了。”
“我们去捋程疯子这个人物,他的痛苦,他内心的块垒,他是怎么一点一点在新社会被融化的?最后这个献唱的‘小彩儿’,是他长久以来积攒渴望的一次爆发,但他还有那么点抹不开,还解不开心里这个结扣儿,需要外力推他一把。你能!嗯,我能!”杨立新说,这个设计能不能和观众心理同步合拍并不容易,“看话剧的观众不是看什么就接受什么的,他们是在通过演员的表演思索,思索之后,或欣赏你、或评判你。要让观众相信是很难的,但我们还是做到了。”
新排版《龙须沟》剧照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