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俗间儒士,不涉群书,经纬①之外,义疏②而已。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③集》中难郑玄《尚书》事,崔转为诸儒道之,始将发口,悬见排蹙,云:“文集只有诗赋铭诔④,岂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⑤之在议曹,与诸博士议宗庙事,引据《汉书》,博士笑曰:“未闻《汉书》得证经术。”收便忿怒,都不复言,取《韦玄成⑥传》,掷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寻之,达明,乃来谢曰:“不谓玄成如此学也。”
【注释】
①经纬:经书和纬书。经书指儒家经典著作。纬书是对“经书”而言,是汉代混合神学附会儒家经义的书。
②义疏:解经之书。其名源于佛家的解释佛典。以后指会通中国古书义理,加以阐释发挥;或指广搜群书,补充旧注,究明原委的书。
③王粲:汉末文学家。字仲宣,山阳高平人(今山东邹县)。以博洽著称。为“建安七子”之一。
④赋、铭、诔:均为文体名,与诗同为有韵之文。
⑤魏收:北齐文学家、史学家。
⑥韦玄成:《汉书·韦贤传》载:“贤少子玄成,字少翁。好学,修父业,以明经擢为谏大夫。永光中,代于定国为丞相,议罢郡国庙,又议太上皇、孝惠、孝文、孝景庙,皆亲尽宜毁,诸寝园日月间祀,皆勿复修。”
【译文】
世间的读书人,不去广泛涉猎群书,除了读各种经书和纬书外,就是学学解释这些经典的注疏而已。我刚到邺城时,与博陵的崔文彦交游,我和他曾谈起《王粲集》中关于王粲责难郑玄《尚书注》的事,崔文彦转而给几位读书人谈起此事,刚要开口,就被他们责难说:“文集中只有诗、赋、铭、诔等类文体,难道会论及有关经书的事吗?况且在先儒之中,也没听说过王粲这人啊。”崔文彦笑了笑便告辞了,终究未把《王粲集》给他们看。魏收在议曹任上时,与各位博士议及有关宗庙之事,并引《汉书》为据,众博士笑着说:“我们没有听说过《汉书》可以证验经学的。”魏收很脑火,一句话也不再说,把《汉书》中的《韦玄成传》扔给他们,就起身退出了。众博士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共同翻检此书,第二天才来道歉说:“想不到韦玄成还有这等学问啊。”
【原文】
夫老、庄之书,盖全真①养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②,终蹈流沙;匿迹漆园③,卒辞楚相,此任纵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递相夸尚,景④附苹靡,皆以农、黄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业,弃之度外。而平叔以党曹爽见诛,触死权⑤之网也;辅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胜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积取讥,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无支离拥肿⑥之鉴也;荀奉倩丧妻,神伤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胜,异东门之达也;嵇叔夜排俗取祸,岂和光同尘⑦之流也;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也;阮嗣宗沉酒荒迷,乖畏途相诫之譬也;谢幼舆赃贿黜削,违弃其余鱼之旨也:彼诸人者,并其领袖,玄宗所归。其余桎梏尘滓⑧之中,颠覆名利之下者,岂可悲言乎!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耳,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论。周弘正奉赞大猷⑨,化行都邑,学徒千余,实为盛美。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辄以讲自释。吾时颇预末筵,亲承音旨,性既顽鲁,亦所不好云。
【注释】
①全真:保持本性。
②藏名柱史:老子做过周代管理图书的柱下史,藏名柱史是说做柱下史而不被外人知道。
③匿迹漆园:庄子曾为漆园吏。此指做漆园吏不为人所知。
④景:“影”的本字。
⑤死权:死于权利。死,为动用法,为……死。
⑥支离拥肿:支离和拥肿分别是庄子作品中的人和樗树,由于人的畸形、树的臃肿而终其天年。
⑦和光同尘:把光荣和尘浊同样看待。
⑧桎梏尘滓:被世俗所禁锢。
⑨大猷(yóu):道术,此指治国之道。
【译文】
老子、庄子他们的书,都是在讲怎样保持本真性情、修养超然品性的,所以他们不会因为身外之物而牵累自己,使自己过得不开心。老子心甘情愿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图书管理员,最后又悄无声息地隐身于沙漠之中;庄子则干脆隐居漆园当一个小官,后来楚成王邀请他做相,可是他却不领情。他们俩都是喜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生活的人啊。后来,像何晏、王弼等,他们也宣讲道教的教义。那个时候的人,就好比影子伴随形体、草木随风倒一般,大家都以神农、黄帝的教化来装扮自己,至于周公、孔子的礼教等就无人问津了。可是何晏因为攀附曹爽而遭*身之祸,这是碰到了贪婪的网上;王弼傲视周围,小看他人而遭到怨恨,这是掉进了好胜的陷阱;山涛由于贪财吝啬而遭到世人非议,这是违背了聚敛的越多失去的越多的古训;夏侯玄以非凡的才能和声望而招致被害,这是因为他还没有从庄子支离和臃肿大树的寓言中吸取教训:无用之才能够保全自己;荀粲因丧妻而伤心致死,说明他还不具有庄子丧妻击缶而歌的超脱情怀;王衍因丧子而痛不欲生,这和东门吴达观地面对丧子之痛有着天壤之别;嵇康因清高而命丧黄泉,说明他还没有做到“和其光,同其尘”;郭象因声名显赫而成为达官贵人,最终也没有做到甘于人后;阮籍纵酒迷乱,违背了险途应该小心谨慎的古训;谢鲲因贪污而遭罢官,这是他没有遵守节制物欲的宗旨。以上的这些人,都是所谓的玄学中的领袖人物。至于那些在尘世污秽、名利官场之中毫无自由可言的人,就更不用说了。这些人无非拿老、庄书中的一些清谈雅论什么的,剖析一下其中的玄妙之处,宾主之间相互问答取娱,贪图一时的快乐,这对于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有什么用呢?到了梁朝,这种崇尚道教的风气又开始流行,那个时候兴玄学,《庄子》《老子》《周易》被人们称为“三玄”。这个东西,就连梁武帝和简文帝都亲自加以讲论。周弘正奉君王之命讲解如何以道教治国的大道理,偏远小城镇的人都来听讲,有时听讲的人达数千,真是盛况空前。后来元帝在江陵、荆州的时候,也对玄学乐此不疲,还召集学生亲自给他们讲解,以至于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他在身心疲惫、忧愁烦闷的时候,也会拿玄学来自我减压。我当时偶尔也会在末位听讲,有幸聆听元帝的教诲,这对于我这个天资愚笨的人来说,并没有特别的获益。
【原文】
齐孝昭帝侍娄太后疾①,容色憔悴,服膳减损。徐之才②为炙两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满手。后既痊愈,帝寻疾崩,遗诏恨不见山陵③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识忌讳如此,良由无学所为。若见古人之讥欲母早死而悲哭之④,则不发此言也。孝为百行之首,犹须学以修饰之,况余事乎!
【注释】
①齐孝昭帝:名演,字延安,北齐君主,公元560年在位。娄太后:《北齐书·神武明皇后传》:“娄氏,讳昭君,司徒内干之女。”
②徐之才:《北齐书·徐之才传》:“之才,丹阳人,大善医术,兼有机辩。”
③山陵:指帝王或皇后的坟墓。此指孝昭帝母亲的丧事。
④若见古人之讥欲母早死而悲哭之:《淮南子·说山》:“东家母死,其子哭之不哀。西家子见之,归谓其母曰:‘社何爱速死,吾必悲哭社。’夫欲其母之死者,虽死亦不能悲哭矣。”
【译文】
北齐的孝昭帝护理病中的娄太后,因此而脸色憔悴,饭量与日减少。徐之才用艾炷炙太后的两个穴位,太后疼痛忍无可忍,孝昭帝让母亲握住自己的手以代痛,指甲嵌入掌心,以致血流满手。太后的病终于痊愈,而孝昭帝却积劳成疾,没多久就去世了,临终留下遗诏说:他遗憾的是不能够为娄太后操办后事,以尽到最后的孝心。他这人的天性是这样的孝顺,而不懂得忌讳却又到如此地步,这确实是不学习造成的。他如果从书中看到过有关古人讽刺那盼望母亲早死以便痛哭尽孝的人的记载,就不会在遗诏中说出那样的话了。孝为百行之首,尚且需要通过学习去培养完善,更何况其他的事呢!
【原文】
梁元帝尝为吾说:“昔在会稽①,年始十二,便已好学。时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闲斋张葛②帏避蝇独坐,银瓯贮山阴甜酒,时复进之,以自宽痛。率意自读史书,一日二十卷,既未师受,或不识一字,或不解一语,要自重之,不知厌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况其庶士,冀以自达者哉?
【注释】
①会稽:郡名。南朝时其治所在山阴(今浙江绍兴)。
②葛:植物名。多年生蔓草。其茎的纤维可制葛布。
【译文】
梁元帝曾经对我说:“我过去在会稽郡的时候,年龄才十二岁,就已经喜欢学习了。当时我身患疥疮,手不能握拳,膝不能弯曲。我在闲斋中挂上葛布制成的帐子,以避开苍蝇独坐,身边的小银盆内装着山阴甜酒,不时喝上几口,以此减轻疼痛。这时我就独自随意读一些史书,一天读二十卷,既然没有老师传授,就经常会有一个字不认识,或一句话不能够理解的情况,这就需要严格要求自己,不感到厌倦。”元帝以帝王之子的尊贵,以孩童的闲适,尚且能够用功学习,何况那些希望通过学习以求显达的小官吏呢?
【原文】
古人勤学,有握锥①投斧,照雪聚萤②,锄则带经③,牧则编简④,亦为勤笃。梁世彭城刘绮,交州刺史勃之孙,早孤家贫,灯烛难办,常买荻尺寸折之,然⑤明夜读。孝元初出会稽,精选寮序⑥,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⑦,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⑧。义阳朱詹,世居江陵,后出扬都⑨,好学,家贫无资,累日不爨⑩,乃时吞纸以实腹。寒无毡被,抱犬而卧。犬亦饥虚,起行盗食,呼之不至,哀声动邻,犹不废业,卒成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孝元所礼。此乃不可为之事,亦是勤学之一人。东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书翰纸末,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尚,卒以《汉书》闻。
【注释】
①握锥:指战国时苏秦以锥刺股事。
②照雪:《初学记》引《宋齐语》:“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清淡,交游不杂。”《太平御览》卷十二亦引此文。聚萤:《晋书·车武子传》:“武子,南平人。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
③锄则带经:汉末的常林也有带经而锄的事。
④牧则编简:《汉书·路温舒传》:“温舒,字长君,钜鹿东里人。父为里监门,使温舒牧羊,取泽中蒲,截以为牒,编用书写。”
⑤然:“燃”的本字。
⑥精选寮序:《尔雅·释词》:“寮,癫,官也。”寮,同“僚”。寀,同“采”。
⑦绮以才华,为国常侍兼记室:《隋书·百官志》:“皇子府置中录事,中记室、中直兵等参军,功曹史、录事、中兵等参军。王国置常侍官。”
⑧殊蒙礼遇,终于金紫光禄:《隋书·百官志》:“特进、左右光禄大夫、金紫光禄大夫,并为散官,以加文武官之德声者。”
⑨扬都:指建业,即今江苏南京市。
⑩爨(cuàn):烧火煮饭。
客刺:名刺,名片。
【译文】
先前的勤学者,有用锥子刺大腿以防止瞌睡的苏秦;有投斧于高树、下决心到长安求学的文党;有映雪勤读的孙康;有用袋子收聚萤火虫用来照读的车武子;汉代的常林耕种时也不忘带上经书;还有个路温舒,在放羊的时候就摘蒲草截成小简,用来写字。他们也都可以算是能勤奋学习的人。梁朝彭城的刘绮,是交州刺史刘勃的孙子,从小死了父亲,家境贫寒,无钱购买灯烛,就买来荻草,把它的茎折成尺把长,点燃后照明以作夜读。梁元帝在任会稽太守的时候,精心选拔官吏,刘绮以他的才华当上了太子府中的国常侍兼记室,很受尊重,最后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义阳的朱詹,世居江陵,后来到了建业。他非常勤学,家中贫穷无钱,有时连续几天都不能生火煮饭,就经常吞食废纸充饥。天冷没有被盖,就抱着狗睡觉。狗也非常饥饿,就跑到外面去偷东西吃,朱詹大声呼唤也不见它归家,哀声惊动邻里。尽管这样,他还是没有荒废学业,终于成为学士,官至镇南录事参军,为元帝所尊重。朱詹之所为,是一般人所不能做到的,这也是一个勤学的典型。东莞人臧逢世,二十多岁的时候,想读班固的《汉书》,但苦于借来的书自己不能长久阅读,就向姐夫刘缓要来名片、书札的边幅纸头,亲手抄得一本。军府中的人都佩服他的志气,后来他终于以研究《汉书》出了名。
【原文】
齐有宦者内参①田鹏鸾,本蛮人也。年十四五,初为劝寺②,便知好学,怀袖握书,晓夕讽诵。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时伺闲隙,周章③询请。每至文林馆④,气喘汗流,问书之外,不暇他语。及睹古人节义之事,未尝不感激沉吟久之。吾甚怜爱,倍加开奖。后被赏遇,赐名敬宣,位至侍中开府⑤。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参伺动静,为周军所获。问齐主何在,绐云:“已去,计当出境。”疑其不信,欧捶服之,每折一支⑥,辞色愈厉,竟断四体而卒。蛮夷童癨,犹能以学成忠,齐之将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注释】
①内参:宦官。
②劝(hūn)寺:官名。劝人寺人之省称。
③周章:周游。
④文林馆:官署名。北齐置,掌著作及校理典籍,兼训生徒,置学士。
⑤侍中:职官名。开府:开建府署,辟置僚属。因其仪仗同于三司(太尉、司徒、司空),称开府仪同三司。
⑥欧:通“殴”。支:通“肢”。
【译文】
北齐时有位太监叫田鹏鸾,他本是少数民族。年纪有十四五岁。当初当宫禁的阍寺时,就知道好学,身上带着书,早晚诵读。虽然他所处的地位很是低下,工作也很辛苦,但依然能经常利用空闲时间,四处拜师求教。每次到文林馆,气喘汗流,除了询问书中不懂的地方外,顾不得讲其他的话。每当他从书中看到古人讲气节、重义气的事,就特别激动,连声赞叹,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很喜欢他,对他倍加开导勉励。后来他得到皇帝的赏识,赐名为敬宣,职位到了侍中开府。齐后主逃奔青州的时候,派他往西边去观看动静,被北周军队俘获。周军问他后主在什么地方?田鹏鸾欺骗他们说:“已走了,恐怕已经出境了。”周军不相信他的话,就殴打他,企图使他屈服;他的四肢每被打断一条,声音和神色就越是严厉,最后终于被打断四肢而死。一位少数民族的少年,尚且能够通过学习变得如此忠诚,北齐的将相们,比敬宣的奴仆都不如啊。
【原文】
邺平之后,见徙入关①。思鲁尝谓吾曰:“朝无禄位,家无积财,当肆筋力,以申供养。每被课笃②,勤劳经史,未知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当以养为心,父当以学为教③。使汝弃学徇财,丰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务先王之道,绍家世之业,藜羹④癴褐,我自欲之。”
【注释】
①邺平之后,见徙入关:指北周军队攻占北齐都城邺城,灭北齐,北齐君臣被押送长安事。
②笃:通“督”。察视。
③父当以学为教:此句,宋本作“父当以教为事”,原注:“‘教’一本作‘学’,‘事’一本作‘教’。”
④藜羹:用嫩藜煮成的羹,这里指粗劣的食物。
【译文】
邺城被北周军队平定之后,我们被流放到关内。那时思鲁曾经对我说:“我们在朝廷没人当官,家里也没有积财,我应当尽力干活赚钱,以此尽供养之责。现在,我却时时被督促检查功课,致力于经史之学,您难道不知道我这做儿子的,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安心学习吗?”我教诲他说:“当儿子的固然应当把供养的责任放在心上,当父亲的却应当把子女的教育作为根本大事。如果让你放弃学业去赚取钱财,使我丰衣足食,那么,我吃起饭来怎么能够感到香甜,穿起衣来怎么能够感到温暖呢?如果你能够致力于先王之道,继承我们家世的基业,那么,我纵使吃粗茶淡饭,穿麻布衣衫,也心甘情愿。”
【原文】
《书》曰:“好问则裕。”《礼》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盖须切磋相起①明也。见有闭门读书,师心自是②,稠人广坐③,谬误差失者多矣。《谷梁传》称公子友与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劳。”孟劳者,鲁之宝刀名,亦见《广雅》。近在齐时,有姜仲岳谓:“孟劳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劳,多力之人,为国所宝。”与吾苦诤。时清河郡守邢峙,当世硕儒,助吾证之,赧然而伏。又《三辅决录》云:“灵帝殿柱题曰:‘堂堂乎张,京兆田郎。’”盖引《论语》,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凤也。有一才士,乃言:“时张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耳。”闻吾此说,初大惊骇,其后寻愧悔焉。江南有一权贵,读误本《蜀都赋》注,解“蹲鸱,芋也”,乃为“羊”字;人馈羊肉,答书云:“损惠④蹲鸱。”举朝惊骇,不解事义,久后寻迹,方知如此。元氏之世⑤,在洛京时,有一才学重臣,新得《史记音》,而颇纰缪⑥,误反“颛顼”字,顼当为许录反,错作许缘反,遂谓朝士言:“从来谬音‘专旭’,当音‘专翾’耳。”此人先有高名,枉然⑦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硕儒,苦相究讨,方知误焉。《汉书·王莽赞》云:“紫色蛙声,余分闰位。”谓以伪乱真耳。昔吾尝共人谈书,言乃王莽形状,有一俊士,自许史学,名价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鸱目虎吻,亦紫色蛙声。”又《礼乐志》云:“给太官陋马酒。”李奇注:“以马乳为酒也,倘挏⑧乃成。”二字并从手。倘搁,此谓撞捣挺挏之,今为酪酒亦然。向学士又以为种桐时,太官酿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太山羊肃,亦称学问,读潘岳赋:“周文弱枝之枣”,为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历。”以犁为碓⑨磨之磨。
【注释】
①起:启发,开导。
②师心自是:以己意为师,自以为是。
③稠人广坐:公共场合。稠人,众人。
④损惠:感谢对方赠送礼物的敬辞。
⑤元氏之世:指北魏。元氏是北魏皇帝的姓。
⑥纰缪(pí miù):错误。
⑦翕然:聚集的样子。
⑧揰挏(chòng dòng):上下撞击。
⑨碓(duì):舂米的器具。用木、石制成。
【译文】
《书经》上说:“喜欢提问则知识充足。”《礼经》上说:“独自学习而没有朋友共同商讨,就会孤陋寡闻。”看来,学习需要相互共同切磋,彼此启发,这是很明白的了。我就见过不少闭门读书,自以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谬言的人。《谷梁传》叙述公子友与莒挐两人相搏斗,公子友左右的人呼叫“孟劳”。孟劳是鲁国宝刀的名称,这个解释也见于《广雅》。最近我在齐国,有位叫姜仲岳的说:“孟劳是公子友左右的人,姓孟,名劳,是位大力士,为鲁国人所爱重。”他和我苦苦争辩。当时清河郡守邢峙也在场,他是当今的大学者,帮助我证实了孟劳的真实含义,姜仲岳才红着脸认输了。此外,《三辅决录》上说:“汉灵帝在宫殿柱子上题字:‘堂堂乎张,京兆田郎。’”这是引用《论语》中的话,而对以四言句式,用来品评京兆人田凤。有一位才士,却解释成:“当时张京兆及田郎二人都是相貌堂堂的。”他听了我的上述解释后,开始十分惊骇,后来又对此感到惭愧懊悔。江南有一位权贵,读了误本《蜀都赋》的注解,“蹲鸱,芋也”,芋字错作“羊”字。有人馈赠他羊肉,他就回信说:“谢谢您赐我炖肉。”满朝官员都感到惊骇,不了解他用的是什么典故,经过很长时间查到出典,才明白是这么回事。魏元氏在位的时候,洛京一位有才学而位居重要职务的大臣,他新近得到一本《史记音》,而内中错谬很多,给“颛顼”一词错误地注音,顼字应当注音为许录反,却错注为许缘反,这位大臣就对朝中官员们说:“过去一直把颛顼误读成‘专旭’,应该读成‘专翾’。”这位大臣名气早就很大,他的意见大家当然一致赞同并照办。直到一年后,又有大学者对这个词的发音苦苦地研究探讨,才知道谬误所在。《汉书·王莽赞》说:“紫色蛙声,余分闰位。”是说王莽以假乱真。过去我曾经和别人谈论书籍,其中谈到王莽的模样,有一位聪明能*人,自夸通晓史学,名誉身价很高,却说:“王莽不但长得鹰目虎嘴,而且有着紫色的皮肤,青蛙的嗓音。”此外,《礼乐志》上说:“给太官挏马酒。”李奇的注解是:“以马乳为酒也,箕挏乃成。”“揰挏”二字的偏旁都从手。所谓揰挏,这里是说把马奶上下捣击,现在做奶酒也是用这种方法。刚才提到的那位聪明人又认为李奇注解的意思是:要等种桐树之时,太官酿造的马酒才熟。他的学识浅陋竟到了这个地步。太山的羊肃,也称得上有学问的人,他读潘岳赋中“周文弱枝之枣”一句,把“枝”字读作“杖”策的杖字;他读《世本》中“容成造历”一句,把“历”字认作碓磨的“磨”字。
【原文】
谈说制文,援引古昔,必须眼学,勿信耳受。江南闾里①间,士大夫或不学问,羞为鄙朴,道听途说,强事饰辞:呼徵质为周、郑,谓霍乱②为博陆,上荆州必称陕西,下扬都言去海郡,言食则皀口③,道钱则孔方,问移则楚丘④,论婚则宴尔,及王则无不仲宣⑤,语刘则无不公干。凡有一二百件,传相祖述⑥,寻问莫知原由,施安时复失所。庄生有乘时鹊起之说⑦,故谢朓诗曰:“鹊起登吴台。”吾有一亲表,作《七夕》诗云:“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⑧。”《罗浮山记》云:“望平地树如荠。”故戴笠诗云:“长安树如荠⑨。”又邺下有一人《咏树》诗云:“遥望长安荠。”又尝见谓矜诞为夸毗,呼高年为富有春秋⑩,皆耳学之过也。
【注释】
①闾(lǘ)里:乡里。《周礼·天官·小宰》:“听闾里以版图。”贾公彦疏:“在六乡则二十五家为闾,在六遂则二十五家为里。”
②霍乱:中医泛指有剧烈吐泻、腹痛等症状的急性肠胃疾患。又汉代大臣霍光封博陆侯,这大约是“谓霍乱为博陆”的一点因由。
③皀口:《左传·隐公十一年》:“而使皀其口于四方。”《说文·食部》:“皀,寄食也。”
④楚丘:《左传·闵公二年》:“僖之元年,齐桓公迁邢于夷仪,封卫于楚丘。邢迁如归,卫国忘亡。”
⑤仲宣:王粲为汉末著名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字仲宣。
⑥祖述:效法、遵循前人的行为或学说。
⑦庄生有乘时鹊起之说:《太平御览》卷九百二十一引《庄子》云:“鹊上高城之皁,而巢于高榆之颠,城坏巢折,陵风而起。故君子之居世也,得时则蚁行,失时则鹊起也。”时:时机。
⑧填河:也称“填桥”。民间传说,每年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群鹊衔接为桥以渡银河。
⑨长安树如荠:《乐府诗集》卷二七载戴皉《度关山诗》,首云:“昔听《陇头吟》,平居已流涕;今上关山望,长安树如荠。”
⑩富有春秋:指年纪小,春秋尚多,故称富。此与高年义正相反。春秋,指年数。
【译文】
谈话写文章,援引古代的事物,必须是用自己的眼睛去学来的,而不要相信耳朵所听来的。江南乡里间,有些士大夫不事学问,又羞于被视为鄙陋粗俗,就把一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拿来装饰门面,以显示高雅博学。比如:把徵质呼为周、郑,把霍乱叫做博陆,上荆州一定要说成是上陕西,下扬都就说是去海郡,谈起吃饭就说是皀口,提到钱就称之为孔方,问起迁移之处就讲成楚丘,谈论婚姻就说成宴尔,讲到姓王的人没有不称为仲宣的,谈起姓刘的人没有不呼作公*。这类“典故”大约一二百个,士大夫们前后相承,一个跟着一个学。如果向他们问起这些“典故”的缘由,却没有一个回答得出来;用之于言谈文章,常常是不伦不类。庄子有乘时鹊起的说法,因此谢胱的诗中就说:“鹊起登吴台。”我有一位表亲,作的一首《七夕》诗又说:“今夜吴台鹊,亦共往填河。”《罗浮山记》上说:“望平地树如荠。”所以戴笠的诗就说:“长安树如荠。”而邺下有一个人的《咏树》诗又说:“遥望长安荠。”我还曾经见过有人把矜诞解释为夸毗,称高年为富有春秋,这些都是“耳学”造成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