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张德斌
炎炎长夏，暑气熏蒸。如今由于科技进步，人们只需待在空调房内即可躲避溽暑。然而在古代，扇子却是夏天须臾不可离手的宝物，正所谓“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
扇子还被赋予了丰富的文化内涵——男子持扇可彰显才华气度，“羽扇纶巾”历来是儒将的经典配饰；女子弄扇则更显娇羞可人，东坡词云：“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宝钗扑蝶”是《红楼梦》里一个非常经典的场景，经过影视剧的传播，早已是家喻户晓。有趣的是，薛宝钗用来扑蝶的究竟是一把什么样的扇子，多年以来却众说纷纭，至今犹是一桩悬而未决的公案。
1987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中的“宝钗扑蝶”
曹公有所未言
“宝钗扑蝶”出现在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书中写道，那年四月二十六日是芒种节，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所以大观园中之人这一天都早早起来了。却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宝钗自告奋勇要去“闹了他来”，说着便丢下了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了潇湘馆。宝钗为避嫌疑，便即抽身回来：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
有关宝钗扑蝶的全部描写就只是这一段，总共只有100个字出头。然而就是这么简短的一个情节，1987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却用了1分20多秒的超长镜头来加以表现，可见这个经典名场面在广大读者、观众心目中的分量之重。
正如上文所引，在《红楼梦》原著小说里，对于薛宝钗用来扑蝶的重要工具——扇子，作者曹雪芹惜墨如金，只用了“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九个字，而对于扇子的大小、形制、材质不作任何交代。要知道，到清朝初期，扇子已演化出诸多品种，以材质而论，有竹扇、蒲扇、芭蕉扇、羽扇、纨扇、纸扇等等之分；以形制而言，则有便面、团扇、折扇、仪仗扇等等之别；论大小，更是千差万别，不一而足。不论曹雪芹是无心还是有意，《红楼梦》里的这一处“未尽之言”，却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各种争议随之纷至沓来。
清代改琦《红楼梦图咏》中的宝钗
论者各执一词
薛宝钗用什么扇子扑蝶，在《红楼梦》小说问世不久就出现了争议。曹雪芹的好友富察明义写过若干首吟咏红楼梦的诗，其中有一首专咏宝钗扑蝶：
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
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
这首诗明确提到薛宝钗用的扇子是“纨扇”（为了平仄合辙，写作“扇纨”），也就是团扇。富察明义题写的《红楼梦》诗二十首，作为红楼梦研究的重要资料，一直以来得到红学界普遍认可。然而同为清代文人、生活时代仅略晚于曹雪芹和富察明义的改琦，却在他的《红楼梦图咏》中让薛宝钗拿着折扇扑蝶。
1979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了一册《石头记人物画》，该画册由当代画家刘旦宅绘图、著名红学家周汝昌配诗。这本画册的第10幅图即《宝钗扑蝶》，图中薛宝钗手持一把折扇。随后，中国人民邮政于1981年发行《红楼梦——金陵十二钗》邮票一套12枚，原画均由刘旦宅绘制，其中第2枚邮票即《宝钗扑蝶》，图中薛宝钗手上拿的也是一把折扇。
围绕“宝钗扑蝶到底用的什么扇子”这个话题，逐渐形成了“团扇派”和“折扇派”两大阵营。“团扇派”的理由除了上述富察明义的诗作之外，还包括：折扇扑蝶于史无据，在《红楼梦》问世以前的古代视觉形象（绘画、雕刻等）中，从没有出现过女子用折扇扑蝶的画面；折扇无柄且外缘松软，不像团扇有扇柄、外框坚实，便于挥拍。而“折扇派”则认为，薛宝钗的扇子是从袖中取出，折扇可以折叠，便于藏在袖中，而团扇不能收拢。另外，在《红楼梦》问世之前的文学作品中，也不乏女子使折扇的描写。
1987版《红楼梦》电视连续剧中，薛宝钗手持一柄圆形大团扇，而她所穿着的衣服，袖子却并不宽大。在2000版《红楼梦》电视剧里，薛宝钗持一柄异形团扇，扇面比1987版的更大。两部电视剧里都没有出现薛宝钗“从袖中取出扇子”的镜头，因为根据扇子与袖子的比例关系，这两柄团扇都实在无法置于袖中。剧中团扇与蝴蝶的大小相差悬殊，也使“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这句话落了空。这就与《红楼梦》原著原意相违背了。两部电视剧虽然都给薛宝钗选定了一把团扇，却适得其反地为“折扇派”提供了更有利的“炮弹”。
2000版《红楼梦》电视剧中的“宝钗扑蝶”
中国台湾与中国澳门先后也发行过《红楼梦》主题邮票，其中都涉及宝钗扑蝶的画面。中国台湾1998年发行的一枚“宝钗戏蝶”邮票上，薛宝钗身穿大袖衣衫，手执长柄团扇。1999年，中国澳门也发行了一枚有宝钗扑蝶图案的邮票，画面上的薛宝钗身穿窄袖衣衫，手拿一把折扇。有趣的是，中国澳门在发行邮票的同时也发行了一枚同题明信片，画面上薛宝钗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柄团扇。2014年中国台湾再次发行了相关邮票，这一次薛宝钗手里的扇子却变成了折扇。
1999年中国澳门的明信片中的宝钗
折扇不合宝钗“人设”
宝钗扑蝶到底用的什么扇子，要从《红楼梦》具体语境以及作者曹雪芹所处时代来分析。
《红楼梦》中介绍薛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而薛家进京的主要背景就是“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经过精心培养，薛宝钗不但知识储备极其丰富，而且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完全符合封建礼教所要求的“妇德”标准。
古代讲究男女有别，在扇子的使用上也是如此。在折扇传入之前，男子多使羽扇，女子多使团扇。汉代班婕妤有诗“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唐代诗人王建则有“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的名句。团扇已成为美人的代名词。苏东坡经典名句“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则使羽扇成为“高质量男士”的标签。
折扇相传源自日本，于宋代传入中土，明代以后广为流行。折扇传入之后，男子普遍使折扇，而闺阁女子则仍然使团扇。明清两代，折扇几乎成为文人士大夫的标配。之所以如此，也是由其文化内涵所决定的。折扇开合，均发出高亢脆响，所传递的文化信息是风流倜傥，兼有招摇过市、哗众取宠的意味；折扇上若题写有名人字画，更可以抬高持扇人身价，在社交场合有其特殊价值。因之，折扇也成为一些市井无赖借以附庸风雅、装点门面的道具。古典小说《金瓶梅》（此书虽然写宋代之事，书中名物制度其实都是明代的）里，西门庆第一次出场的时候，就是“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洒金川扇”是明代成都出产的一种折扇，扇面上贴金箔或洒金，以其名贵而成为暴发户首选。《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写道，贾宝玉搬进大观园之后，作了几首即事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这说的也是折扇。
薛宝钗一贯以恪守封建礼教来自我标榜，她不涉足社交场合，更不可能以哗众取宠的轻浮形象示人。另外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在《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所处的时代，在现实生活中，女子使团扇还是折扇，是有着重大分别的——从成书略早于《红楼梦》的《金瓶梅》所写来看，良家女子无一例外均使团扇，只有风尘女子才使折扇。总之，折扇与薛宝钗的“人设”完全不搭。一些画家硬让薛宝钗拿着一把折扇，要么是一种“恶趣味”，要么就是对传统文化缺乏了解、对《红楼梦》里薛宝钗的人物形象缺乏深刻认识的结果。
轻罗小扇方为正解
其实薛宝钗所持的是何种扇子，《红楼梦》中早已写明。该书第二十八回写道，元妃打发夏太监出来，给贾府各人赏下“端午儿的节礼”，其中只有贾宝玉与薛宝钗所得的完全一样，均为“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这意味着在为贾宝玉择妇的问题上，元妃看中的是薛宝钗而不是林黛玉。以元妃地位之尊崇，她的意见在贾府当然是一言九鼎、不容违背。这正是薛宝钗与薛姨妈、王夫人等人长期以来联手运作的结果，也正是薛宝钗急欲向贾府众人宣示的。所以薛宝钗得到礼物后，立即将红麝香珠戴在手腕上，这样才有了她“羞笼红麝串”的情节。同样的道理，在元妃赏赐了“上等宫扇两柄”之后，薛宝钗随身携带的必然是这两柄宫扇之一。宫扇就是团扇。宝钗扑蝶这个情节中的“一双玉色蝴蝶”，学界一般都将其解读为贾宝玉、林黛玉“二玉”的象征。薛宝钗用元妃“御赐”的团扇来扑打，便带有了“奉旨”拆散宝黛恋情的意味。
团扇太大、不能放入袖中，这是一些人坚持让薛宝钗用折扇扑蝶的最主要原因。其实这里面存在一个误解，以为团扇只有大的。1987版和2000版《红楼梦》电视剧里硕大的团扇，又进一步固化了这种误解。
实则团扇尺寸有大有小。古代贵族妇女所用的团扇，其主要功能并非引风纳凉，而是作为一种装饰品，所以它往往是很小的。汉代班婕妤的诗中写团扇，有“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的句子，已经明确说了团扇可以放入袖中。完成于晚唐的《唐人宫乐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上，有两处突出地描绘了贵妇们所携带的团扇，都非常小巧，完全可以轻松放入并不十分宽大的衣袖中。而从明代中后期一直到清末，女子的典型装扮中，衣袖恰恰又是十分宽大的。
《唐人宫乐图》局部之一
在《红楼梦》有关宝钗扑蝶的文字中，“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其实已经交代了薛宝钗所持的正是团扇，而且大小与蝴蝶相当。蝴蝶体形大多在5厘米至10厘米之间，其大者正与《唐人宫乐图》中所绘团扇尺寸相近。唐代大诗人杜牧在《秋夕》诗中写道：“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扑流萤与扑蝶是一样的动作，宝钗扑蝶所用的正是“轻罗小扇”，应该说是没有疑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