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生有言:“我平生从来没有做出过一次偶然的发明,我的一切发明,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严格试验的结果。”
诚然,吹尽狂沙始到金,世间各种真知灼见、纯熟技艺都绝非一蹴而得,均是无数个日日夜夜,无数次周而复始的层层沉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重复实践面前,任何书斋玄谈都将黯然失色。绝知此事要躬行。
中学时代习得《卖油翁》,彼时不谙世事,囫囵一读,只略略体会了文章大旨:熟能生巧。时隔多年,再读此文,不免惊叹欧阳文忠公用词精妙,寥寥几笔将陈尧咨和卖油翁的形象跃然纸上。
陈尧咨自恃箭艺高强,不料在旁观看的买油翁却不以为奇,故此引出熟能生巧这个典故。而文章到此并未划上句号,末尾一句“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因教科书有所删减,而不为世人所知。但细究此句,深有趣味,不免掩卷深思。
“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此句有两则典故,庖丁解牛和轮扁斫轮,二者均出自《庄子》。庖丁解牛大多都耳熟能详:庖丁历经反复实践,终得解牛之道,目无全牛,游刃有余,终成厨工翘楚。寻常厨工墨守成规,不知变通,而事倍功半。
而轮扁斫轮则知者较少:轮扁是齐著名造车工人,日积月累,总结出“言”与“意”的关系:读书之重,应在意,而不在言。不应单局限于书面文字,而应细究言外之意,如是方可得道。
欧公将这两则典故与卖油翁相提并论,显然有其用意所在。三者均是经时间,实践的无数次打磨而造就的经验履历。卖油翁、庖丁经千般实践而成就纯熟技艺,轮扁行年七十如一日制作车轮,方体会此中奥秘、人生真谛。三者皆强调了日复一日坚持实践的重要性,告诫我们要想达到技艺的炉火纯青,须得踏踏实实做功夫,靠日积月累的经验来达到登峰造极的水平。
然而将这三者相较,显然也有欠妥之处:三者典故虽有相近之处,但在主旨上却略有出入。卖油翁的故事相较其他,更强调日复一日重复积淀的重要性。这更多形成的是一种肌肉记忆,是大脑下意识的驾熟就轻;而庖丁解牛更加偏重在反复实践中寻得“道”,“道”姑且可称之为客观规律,然后以“道”为方法论,而不单单靠肌肉记忆来指挥实践;轮扁斫轮更是有所不同,强调要领会言外之意,不能单拘泥于先人的书面文字,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由此可见,欧公将三者一概而论,虽有合理之处,但也的确存在疏漏。
按理说一篇文章的结尾往往是点睛之笔,在全文起着提纲挈领的作用。然而就是这么一句话,教科书却不予采纳,将其删减,是何缘故呢?窃以为原因有三:
其一推测编撰人员在选文时,只想借此文来阐明熟能生巧的道理,告诫中学生功夫积淀的重要性。而最后一句“此与庄生解牛斫轮者何异”,则又引出两则典故,虽意思相近,但如上文所述,在主旨上确有出入。编撰者恐学生将其混淆,背离选文初衷,故将其删去。
其二,庖丁解牛、轮扁斫轮这两则典故均出自《庄子》。庄子是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众所周知,庄子的思想带有客观唯心主义色彩。将“道”总结为万事万物的本源。如庖丁解牛中,蕴含着的养生之道:凡事要顺应自然,不可倒行逆施,方可尽享天年。
而轮扁斫轮也蕴含天道,这种道蕴于心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其中一句,“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则争议颇多,容易使人产生“读书无用论”的偏颇想法。青少年心智尚未成熟,显然难以勘透庄子所要阐述的至理之言。而轮扁斫轮较易产生歧义,产生“读书无用论”的想法。编撰者权衡利弊,认为删去不足以影响原文大旨,故将其删去。
其三, 欧阳修所撰此文乃是在宋朝。众所周知,受五代十国的前车之鉴,北宋一直贯彻“重文轻武”的治国政策。陈尧咨自恃射技超群,却在重文轻武的宋朝是不足挂齿的,其母也曾称其“不务行仁化而专一夫之伎,岂汝先人志邪?”,由此可窥北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社会风气。欧公言:“此与庄生解牛斫轮者何异”,有反讽之意,以他之见,读书入仕途才是正道,而十八般武艺纵然再精通亦不过是“但手熟尔”。此种解释略显牵强附会,但仍有可取之处。
无论如何,编纂者将其删掉定有其用意所在。我们不必过分执拗于此句话的删减问题,而应从这句话的背后来沉思:古人意欲告诉我们什么?
鄙薄之见,若是卖油翁告诫我们做事要经过无数次重复,熟能生巧的话,那么庖丁解牛、轮扁斫轮无疑是告诫我们要把握事物的客观规律,不能拘泥于前人经验,应融会贯通。
如是说来,这三则典故所呈现的精神内涵无疑是与当今社会大力倡导的工匠精神相契合的:敬业、精益、专注、创新。卖油翁、庖丁、轮扁均专注一件事情,精益求精,做到极致。庖丁、轮扁均不拘泥前人经验,把握规律。正如老子所言:“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回顾当今社会基业长青的企业,哪一个不是选定一门行业,便心无旁骛,见微知著,精益求精?
《卖油翁》删减的最后一句,至今饱受争议。与其就这句为何删去而争论个不休,不妨将这句“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与现世文化大力倡导的工匠精神联系起来,认真思索这句话所带给我们方法论,来指导我们在以后的工作里战战兢兢、诚诚恳恳,把握规律,勇于创新。也许,这才是《卖油翁》的意义所在。
文/羽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