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说她们小区郊外有许多野菜,问我要不要。当然要啊,这年月,最稀罕的就是野生蔬菜。她带来那天,正与两个朋友在西餐厅吃得快活,一大捆野草模样递给我,与环境格格不入。但我接过,看见叶苗比香葱还细的管子上有楞,辛香扑鼻,立即牵引出童年的味觉:野蒜那细细的长叶切碎了,拌在咸菜里喷香鲜美。同学却指点我剪下圆圆的地下鳞茎,说腌起来是好吃的咸菜,然后挥挥手走了。我们消遣完毕,回家后取出,叶子已经枯黄,只有根茎依然圆润,大的如指头,小的如豌豆,颗颗晶莹。叶苗也舍不得扔,干脆一起腌了,黄叶都没摘去,只能是烂草一瓶。
今年回渝,临走到妹妹厨房再搜寻川味,发现一些小颗粒——苦藠头,曾经是烹调佐料和佐餐佳品,带回来,却已经变色发软,只有扔了。
而今想起来,野蒜头原来就是苦藠头,还在商代中国就已经有种植的了,应是最早的蔬菜,只是古名为薤。古人首推的五菜分五味,就是“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所以说,藠头天生就是苦的,且有薤白、野韭、野蒜、薤根、薤白头的别名。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的,藠头专指那小鸡腿一般的长藠头,也不苦了,仅仅作为蔬菜。而其味不改的苦藠已经另列,不仅是蔬菜,还是药材,中医理论,具有消食、健胃、轻痰、除腻、下气,散血,安胎、防癌和治疗慢性胃炎。常吃苦藠,可以预防冠心病、心绞痛甚至心肌梗塞。
古人推崇苦藠头,认为它能使人轻身耐饥,百病不生,宛如神仙一般。苏东坡的弟子张耒专门写诗赞扬它:“薤实菜中芝,仙圣之所嗜。轻身强骨干,却老卫正气。”就是认为吃苦藠能延年益寿,所以称之为蔬菜中的灵芝。
过去,吃得最多的是甜藠头,小鸡腿那样肥肥厚厚的,晶莹洁白,当然那是吃咸菜,最好吃是泡制出的甜藠头。母亲中学的那条街,有个驼背老婆婆专门卖咸菜,当街堂屋摆的全是泡菜坛子,柜台上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是样品,揭开,可以用筷子夹起品尝的。第一次吃白肥美的“小鸡腿”,就觉得它酸酸的,甜甜的,脆脆的,嫩嫩的,纤维较多,甜酸适度,卤汁澄清,香气浓郁,以为这是天下第一好吃的咸菜,经常买来当零嘴吃,以后提到藠头,总是它的滋味。
其实,自家当菜的藠头都是苦的,全是小小的圆颗粒。父亲喜欢素炒,说沾了肉气道,就破坏了它厚重的香味。总是先用刀把藠头的白色头部拍扁,撒点盐腌一会儿,冲去盐的卤汁,倒进热油锅里旺火炒,边炒边用铲背压扎,等藠头汁液出来,再放红椒丝与少许盐,烧出的藠头比较入味,但即使炒得稀烂还带着苦味。在邻居家吃过苦藠头炖肉,怪得很,居然一点不苦,大约出生贫寒,沾了油荤,突然就改了心性吧。
凉拌藠头稍微好吃一点。也是要把藠头冲洗干净,再用凉开水冲洗,挤干水分后,把酱油,麻油,花椒油,味精,白糖,辣椒放入,与藠头拌均就好了。大约,浓郁的综合作料掩盖了部分苦涩,吃起来有脆脆的辛香。腌制的苦藠头呢?太小,放进泡菜坛子不好捞。但是它具有神奇的功效:邻居的一个孩子脚扭伤了,肿得如火腿一样,他家人请了父亲去,把薤白和红酒糟捣得稀烂,敷在孩子的脚脖子上,裹起来。孩子开始哭爹喊娘的,没过多久说不疼了,第二天就消肿,第三天就和我们有说有笑的了。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是成人一直宣扬的大道理,当时不懂,只是通过那件事明白,苦的东西未必无益。成年后岁月也清寒,但再苦的日子,有友情的温暖,生活总能闪烁甜蜜的幽光。
在城北,同学给我送来的就是自己腌制的苦藠头,都是野生,比家乡人工种植的小了几圈,满满一瓶,一粒粒摘下,得花多少时间!我自己都没这耐心,老同学知道我喜欢,却为我付出如此之多,情义无价呀。
拿回家马上开瓶,夹出一粒,珍珠大小,放进嘴里,没有苦涩,只有淡淡的辛,淡淡的甜,连辣味,也淡薄得若有若无了。我夹起一只大的,也只有弹子大小,味道依然,这是苦藠头?怎么被甜藠头同化了?
野地里长出,太阳晒过,盐水泡过,苦尽甘来,不是植物的变异,也是人生的写照。城北几个友人哪个不是如此?
女同学青年时代兄弟姊妹众多,丈夫大学同学,家中比她还苦,但成为中学的骨干教师,而今颐养天年,好不自在。吴老师一生坎坷,苦难也成了他最宝贵的财富,大半是自传体的小说之所以生动深刻,就在于有深厚的人生底蕴。大难不死的文友夫妻,一个是画家,一个是作家,在车祸中惨受重创,却相濡以沫地重新站立起来,原来以为会瘫痪在床的画家也拿起画笔,到外地开办画展,夫妻两人重返青春。男同学在贫困的家庭里长大,自强不息,刻苦学习,从大学教授步步提升,现为一院之长,成功后面的磨难是他的助力。
甜藠头,苦藠头,本为一类,只是品种不同,如人生,有的先天足,靠的是祖上荫庇,其实大多不如先天不足的,苦的藠头更有作用,苦的人生更有价值,万事万物俱同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