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宾馆”还属“新生事物”。前宾馆的时代,出门在外者的首选,多半是招待所。
(一)
招待所与一般旅店的不同,一如食堂与饭馆。前者对内,等闲不让住,非得有“关系”。这涉及到如今已见淡化的一个概念,即是“单位”。“有单位”则不属“社会上的”,诸事好办,包括出行。
出行的一大要件是单位开具的介绍信。有介绍信住旅店没问题,住招待所得另说:介绍信只证明了你的身份,要住招待所则你必须是同一系统相关单位的人。比如说你是教育系统的,上北京要住新华社的招待所,基本上是没门。当然,内部有熟人,又或业务上有交叉,自可通融。
首选招待所,是因为条件比一般旅店好,差的旅店有睡大通铺的,招待所再不济也保证一人有一张床。当然对彼时的条件,不可抱有不切实际的想象,——即使以今日最普通的“宾馆”为参照也是不适宜的,“宾馆”二字暗示的,已然是另一种标准。
与一般旅店相比,招待所干净得多。但你不能肯定你是否要钻别人钻过的被窝。防患于未然的办法是自备,据说常出差的女性,到哪儿都带着床单、被套。挑剔的男性也是有的,我有次在一小招待所里住,同房间一人就抱怨没法睡,说被子里一股子香烟与汗酸混合的味儿。
旅店里的味道更丰富。1984年我和妹妹游湘西,在岳阳住的是旅店,我这边还好,她那边住进一位到城里买鸡蛋的,一挑子沾土带屎的原生态鸡蛋搁在床边,满屋子的腥臭。招待所既然是内部性质,自不像旅舍那么“三教九流”,但你仍有机会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因大都是多人房间,四人一间就算不错的,双人间则称得上“高级”了。
素不相识之人共居一屋,若是住的时间长,房客来来去去,不时有新的面孔。《太平广记》里有不少“逆旅”故事,招待所里亦复不少。欧美的青年旅馆,常以“DORM”(宿舍)标明客房的性质,过去的招待所,不妨视为宿舍的延伸,与其说是私密的,不如说是个准公共空间,有什么要瞒人的,得等同房间的人走空了才可进行。九十年代初一个暑假,我住成都九眼桥附近的一家招待所,像是由学校教室改造的,门上还留着可往里看的玻璃窗,给人一种病房的感觉。时不时有一张脸在那出现,往里看两眼,又走了。许是忘了自己的房间,看看对不对,或者,只是好奇,看看这间是什么样。
可见九十年代,招待所大体上还是一仍旧贯,大面积的转型恐怕要到新世纪以后了。我所谓“转型”,即是向宾馆靠拢。一是内外之别早不讲了,二是设施标准化了。
但仍有招待所遗风,管理不善,服务差劲。有些,夜里关门这一项也沿袭下来。2010年参加河南大学主办的一个会,住河大宾馆。有天晚上在左近喝咖啡聊天,谈兴正浓,就有人提醒,十二点要锁门的,遂扫兴而归。
我住的房间就在大堂上面,果然半夜里就听下面有人在喊:开门啊,还有人没进来呢!
(二)
大体上,招待所已被“宾馆”“酒店”取代了。百度上有关于“宾馆”的释义,说是“较大而设施好的旅馆就是宾馆”。但我印象里,八十年代以前,高大上的旅馆,好像都称“饭店”。上海有国际饭店、锦江饭店,北京有北京饭店,南京有中央饭店。八十年代初南京新建的第一座四星级宾馆金陵饭店,还是称“饭店”。大名鼎鼎的京西宾馆、友谊宾馆从五六十年代起倒一直就那么叫,但那是个别的例子。谁也不会从这类“国家级”的所在联想到一个关于旅馆等级的一般概念。
宾馆评星级有硬杠杠,怎样的规模与设施就可称“宾馆”,则并无明确的规定。现如今“宾馆”早已掉价,尊卑失序,只要你愿意,你把鸡窝狗窝唤作“宾馆”也没人拦着你。几年前我去山西碛口镇,网上订的“黄河宾馆”,内地小旅馆的水准,比连锁酒店差得远,连抽水马桶都不能保证畅通,照样称“宾馆”。另一家条件好些、价格贵些的倒又叫“碛口客栈”,足见“宾馆”的泛化,或者平民化。
八十年代初,宾馆则是普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所在——也难怪,最初以“宾馆”相称者都是“涉外宾馆”。好像有些宾馆只收外币和兑换券,“内宾”想“出血”都住不了。
要住宾馆,真得“大出血”。头一拨亲炙宾馆的人中,有不少还是托了外国友人或港澳同胞海外侨胞的福。不是入住,是借访亲问友之际见识了一下宾馆长啥样。我记不得头一次去的哪家宾馆了,印象深的是去金陵饭店。金陵饭店虽以“饭店”命名,在八十年代的南京,却无疑是宾馆中的战斗机,最好的宾馆,就该是那样。
我有个朋友所在的公司在里面包了房办公,每每打完球之后,我们就去包房里洗澡。头一次去从大堂上去,如同刘姥姥进大观院,感觉空气都有点异样。这感觉也不是凭空而来:与过去住过的地方相比,这里近乎全封闭。窗户紧闭,中央空调开着,房间里都有一股沉滞的人造香味。地上是厚厚的地毯,隔音效果好,走廊上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是一种人造的安静,与招待所、旅社不绝于耳的嘈杂之声相比,反觉有点不真实。
金陵饭店到现在也还是南京最高档的宾馆之一。不过那些“规模初具”的宾馆在较低的层次上也将“宾馆”的一般标准提示给我们了:空调,内置卫生间,二十四小时热水,——此所以标准间为“标准”间。
还有好多一次性的用具。过去住旅馆、招待所,虽不必像古人宿于“逆旅”,铺盖卷都得背过来,但一大堆洗漱用具,加上拖鞋之类,总要自备的,宾馆居然一概蠲免!要说与那些高级别的招待所有何区别,我当时的感觉是,前者提示了气派、高级,后者则暗示了某种“现代”。
我当真领教宾馆已在好几年之后,因金陵饭店并非入住,不得其详。不过在有入住的幸运之前,洗个澡还不能察知的宾馆的某些“现代”讯息,我已间接地有所知了。八几年的时候,父母因父亲一老部下之邀,到广东游玩了半个来月。广东的开放,远非别地可比,到处都有新建的宾馆。他们于是就住了一路的宾馆。父亲过去在省里或进京开会,高档的招待所也见识不少了,对宾馆的洋派,仍是颇感新奇,包括那些一次性的用具。怎么可以用一次就不要了呢?他们还是老皇历,自己带了的,还用那个。
老部下遂让随员每离一地就把所有这类东西都给拿上。结果回来后我在他们的行李箱里发现了一大堆拖鞋、牙刷牙膏、肥皂浴液之类。除了拖鞋,都是小盒子装着。
这让当年的我对“宾馆”,越发肃然起敬。
(余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