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过几天,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就要在北京召开了。本届大会的主题是“学以成人”。最早我的提议是用中文,就是“学做人”,英文翻译为“Learning to Be Human”。在翻译成英文以后再译回中文的过程中,有中国学者认为应该用一个比较典雅的表达,觉得“学做人”太平实了,好像哲学性不强,就用了“学以成人”作为大会主题。
世界哲学大会原来有法语、德语、英语、西班牙语、俄语等五种官方语言,2008年韩国首尔大会时,我提议中文为第六种官方语言,这个提案虽然有争议但是最后获得了国际哲学团体联合会(FISP)投票通过。
这次世界哲学大会是自1900年开始举办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届,现在报名人数已经超过8000人,国外报名人数有3000多人。这么多人都愿意来讨论何为人的问题,如何做人的问题,以及个人、社群、自然、天道的问题,表明大家对这个主题有一种共识。
谈到儒家,我们多半是讲它的社会伦理,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讲和谐,讲跨时代的沟通。在今天文化多元的背景下,我们强调的是如何在异中求同,如何通过对话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冲突,如何在差异性之中寻找一种共识。在可能的共识中,“学做人”几乎被世界各地的哲学家所接受,不仅包括西欧、美国,还包括非洲、拉丁美洲、印度,或者是其他地方的哲学家。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思考而且现在又特别严峻的重大问题。
二
我们的学术界就“学做人”的问题讨论得非常少。表面上看起来,这个课题是一个非常狭隘的中国学术传统中儒家的心性之学,即“心学”思想的一个课题,实际上它所涵盖的范围极大,至少包含这样一些问题:人如何和其他动物、其他生命有不同的方向?在不远的未来,人和机器人的关系会怎样?人生到底有没有价值?人为什么存在,如何存在?为什么要回到“学做人”这个课题?是不是人一定要通过学才能成人?虽然不是很抽象,但这个课题一般是非常难掌握的,却是每一个中国人、每一个人都应该关心、关切的。
我认为“学做人”是一个大问题。从很多年以前我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开始,就一直关注这个课题。当我提议把它作为大会主题的时候,确实是有“私心”的,但这个“私心”有其公共性,这是我个人很深刻的感受,我愿意和大家分享、辩论、讨论。
人类在大概公元前6世纪左右,同时出现了相对独立的四大文明,分别是希伯来文明(后来与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有关系)、希腊文明、印度文明和中国文明。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称之为“轴心时代”。很多学者认为,中国文明对超越的突破和永恒未来的超越世界好像理解得不够,或者没有那么大的兴趣。儒家一开始的时候,孔子就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我不愿意和鸟兽在一起,虽然我知道人和鸟兽在一起有的时候比跟人在一起愉快多了,但是,我必须成为人中间的一个人。这种入世精神已经成为当今人文发展的主流。
成人是一个一直在发展的过程,而且发展过程中有很多不确定因素,而不确定因素多半是要靠自己的反思。不可能说我在某个发展阶段要离开而不再考虑这个问题,虽然在很多哲学思想中间有很多方法离开。有些传统的思路是暂时放其身来注重心,有些是注重精神性而暂时不要太照顾到我们的日常生活。儒家有一个非常奇特而且在中华民族人文心灵里根深蒂固的想法,就是你不能离开此世,你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当下的人。你不能离开你自己包括你的身体、心知、灵觉和神明的“己”。“学做人”就是在入世的此时此地,如何建立我们每一个人的主体性。
孔子在很早以前就强调,“学做人”是为己之学,不是为了父母和社会,也不是为了国家,就是为了自己,但是“自己”有非常深刻的意思,是个人的一种关怀。“为己之学”的传统在中国发展有非常长的一段时间,特别是宋明儒学就讨论了很多:这是“身心之学”,讲我们的身体和我们心灵中间的学问;这是“性命之学”,讲我们的人性和我们的命运;这是“君子之学”,如果我们要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我们必须要走这条路;甚至有人讲这是“圣人之学”,也就是人达到最高境界应该走的路。儒家讲“为己之学”,讲“身心性命之学”,讲“君子之学”,它有一个基本看法,就是人和其他的动物之所以不同,主要原因是通过学,就是“学以成人”的“学”字,《论语》里面第一个字就是“学而时习之”的“学”。你每一次学,就在你的心灵深处,在你的本心里种下了善果,这个善果会发芽。你学新东西,得到知识,这是外在的;你学做人,就是内在的。到底“学”是不是掌握知识呢?当然。是不是能够获得一些技能呢?当然。但是在儒家讨论“学”的问题的时候,它是和另外一个中文字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觉”,就是“自觉”,就是“开悟”,佛教、道教里讲得很多,其实儒家里讲得“学”是一个“觉”,就是一个自觉。每一次学就是觉。
儒家思想的这一面,也许大家不熟悉,因为我们太注重人际关系,太注重儒家的社会效应、政治作用,没想到在儒家的心灵哲学里有其非常内在的、向我自己追问的强烈意识,正如曾子所说“吾日三省吾身”,这个省就是反省并觉悟到我是靠我来塑造的。“为己之学”就是儒家的“身心性命之学”,这恰恰是儒家传统资源中在我看来最有精神价值,也最能够普及的思想。
今天的世界多元多样,在整个全球化过程中,中国传统经过170多年的解构,它的发言权很少,影响力不大。现在我们应该有民族自信,应该有文化自信。但是摆脱很多重要的宏观视野,其实真正意义上的自信就是我们个人在做什么样的选择,这是我要和大家分享的一个最核心的课题。儒家传统也是多元多样的,发展到日本越南朝鲜还有海外更是多元多样的。虽然多元多样,但是在很多传统中有一个是孟子所代表的传统,这就是我讲的身心性命之学的传统。这个传统里有一些重要人物,如孔子的孙子子思子、孟子、宋明理学里很多重要的思想家(如“北宋五子”的张载、程颢以及南宋的朱熹)、陆象山和王阳明等等。
三
按照这个传统和信念就能够建构一个儒家的人文精神,其核心是己,其工夫是学,其头脑是仁,其目的是成为一个以仁涵摄四个维度即己、群、地、天的人。我自己将这个理论框架称之为“精神人文主义”。
第一,己的维度。
《大学》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即个人的身心如何能够整合,使得你的心灵的世界和你物质生活的世界中间,没有很大的割裂而且一直要磨合,在这个磨合的过程中你常常能够觉悟到你是在学。“为己之学”是儒家的身心性命之学,具体地说,就是修身哲学。我们不是拥有我们的身体,我们是在通过我们的身体来表达我们的自我,但是这个过程是一个学习奋斗的过程,因为人自觉地从心灵了解到,人是变动不居的,是一直在变化中不可能停下来的一个动力过程,而不是一个静态的结构。
人是通过宇宙转化的大的潮流而出现的,我们现在讲可能是从130多亿年前大爆炸一直逐渐发展出来的,包括地球的出现、生命的出现、意识的出现、人类的出现。儒家在这个大框架中有一个基本信念,就是人类的出现是有意义的,既不是偶然的,也不是某一种超越而外在的力量把它创造出来的,它是经过长期演化而出现的,而且出现的时间可能会很短,每一个人就是这么一百年,或者是几十年,因此要珍惜这个太难得的生命。我没有另外一个生命,我没有另外一个世界,我要在这个基础上来发展,这就是为了我自己,“己”是一个创造的源泉。
当然,人是社会的产物,是文化的产物,是文明的产物,是我父母生养的,很多外在的约束都是我不能选择的,也是我想去都去不掉的。所以,儒家有另外一个和其他传统都不太相同的观念,就是具体的、活生生的“我”,也许有90%以上的因素都是我不能控制的,就是我这个“命”。“命”在儒家的观念里很重要,但是它不是命定论。儒家的“为己之学”的一个基本信念就是我是受很多力量的限制才成为我这个具体的人,但所有限制我的力量都是促进我能够发挥力量的源泉。我正因为我是女性、我正因为我是男性,所以我可以发挥我的力量,就是说具体存在的约束你的某些条件,都可以转化成你能够进一步发展的动力,以及你能够进一步发展的潜力。所以不怨天,不尤人,我就是一个整全的活生生的当下的我。
第二,群的维度。
作为一个个体的“我”不是一个孤立绝缘的原子式的个人。所以儒家基本信念就是,作为一个关系网络中心点的我或者自我,必须是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络中得以建立并实现。儒家尊重他者,了解他者,这个观念本身都是使得我自己能够更尊重自己,他者能够进一步发展自己的助缘。
这中间不是二分法。我这个中心点不能够被化约或者消除掉。虽然很多因素都是外在的,但是只有做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意义的人是你可以掌握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剥夺掉。“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王阳明特别重视立志,你要立下一个志向做怎样的人。当然,儒家反对一种完全自私自利的以个人为前提的不考虑他者的个人主义。儒家既不是狭隘的个人主义,也不是一种极端的集体主义,而是一种己立立人的人格主义。
第三,地的维度。
整个人类和地球应该是持久的和谐。实现这一和谐的动力资源就是孟王心学讲的恻隐之情。每个人都有一种同情的力量,没有这个力量,这个人就是一个孤立绝缘、麻木不仁、永远没有办法真正完成发展他自己的人。我们做人就应该发展这种力量。孟子的这个理解在中华民族的心灵结构中起了极大的作用,历经2000多年依然灵根不断。这种良知良能或这种心不仅是人类学的,而且是人类本身的通感价值,质言之,有了良知才叫人。笔者在2015年7月受时任法国总统奥朗德的邀请参加的在巴黎讨论全球气候的峰会就叫“气候良知峰会”。
人之所以经过那么长时间的转化成为这个人,就是要体现这种价值。一个人对动物受伤害,草木被摧残,甚至是山川、石头,比如桂林那么漂亮的风景变成了水泥,都会感觉到不安。这种不安体现了一种宇宙情怀和“天人合一”的观念,因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或者说天理就在我的人性之中。地球更不是身外之物,而是神圣的家园。我们就是在地球之中,它是和我们息息相关的。从演化论等方面来看,地球就是我们生命不可分解的一部分;从我们自己的自然生命来看,跟地球有无限的关系。我们不把地球当作外在的资源来利用,自然是我们主体的一部分,是我们生命能够延续和发展必不可缺的条件。
第四,天的维度。
人能够伟大,能够有这么多关系网络,这是我们的福气,是我们人感觉到自己是人的一种自豪。从天道的观念来看,我们之所以能够建构每一个人的尊严并尊重每一个人,是因为每一个人都能够同我一样,是和天地万物合为一体的。自我能够和天地万物合为一体,又是内在于我最内心的深刻的价值。它不是从外面加之于我的,而是我自己发现的,我自己能够理解的,我将此变成一种信仰,这个信仰就是一个人可以通过自己的修身,使他成为一个更像人的人,更向理想的人格、理想的方向发展的人,没有其他力量能够阻碍。程颢讲“天理二字是我自家体贴出来的”,就是我真正感受到我现在的日常生活所做的这些事情,每一件事情本身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的社会关系,而是有更深刻的价值,这个深刻的价值就来自于天。
因为笃信并体证到来自于天的这种深刻价值,使得儒家具有一种深厚的超越传统而不是世俗的人文主义,也不是一神论意义下的宗教,更不是所谓的神秘主义。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天地万物都和我有关。到了北宋的张载(横渠先生)就讲得更明显了,“乾为父、坤为母,予兹渺焉而混然中处”,他感觉到有一种内心的愉快,就是我们生在这个世界,不只是一个血肉之躯的人而已,我们有更高的责任和使命,超乎人伦之间的一种和谐相处的关系。所以他才能讲出“民胞物与”,这种精神在他的四句话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到了陆象山,他提出了非常特殊的一种思路,即“先立乎其大”。孟子说人有大体和小体。小体是我们现在的身体即肉身,大体就是我们能够和世界其他万事万物联系在一起的明德之体,我们要做人就是做先立乎其大者,就是先把和天地万物一体的大体能够立起来。陆象山正是通过自己对天的体证,说出了“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如果在哲学层面要讨论天就非常繁杂。但是我们内心都有数,怎样才能够毋自欺?怎样才能够毋不敬?怎样才能够有慎独?人应该培养一种“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敬畏感,同时要能够继续发展自己,最终是人和天能不能够相辅相成。不是说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在而所有的都归于它,我们自己要有责任,在《论语》里有句话叫“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从以上己、群、地、天四个向度,即身心的整合、人和社会的互动、人和自然的持久和谐、人心天道的相辅相成,就构成了一个人之所以成人的基本框架。在这个基本框架里,我们的问题就是,何以能够真正地学而成人,何以真正地能够为己。这和你的职业、学历、籍贯、种族、民族、宗教、性别等所有的外在条件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是都没有办法把这个问题化解到那些层面去,虽然各个层面都可以帮助你进一步思考:我应该做什么,我应该成就什么,我如何从某一方面去进一步发展。只有“仁”能够包容己、群、地、天各个向度,并实现学以成人这一为己之学的目标。仁是儒家的核心价值。我同意陈荣捷教授将仁翻译成“Humanity”,以体现孟子所说的“仁也者,人也”的基本意义。仁是一种光,但它同时也是一种能量,还是一种热。在人与人的世界中,如果仁的力量能够发挥它积极的因素,对每个人都可以有受用,对天地万物也是如此。仁的价值是儒家特别是心灵哲学所要推展的一个价值。我们都相信我们每个人都能创发、发展、体现这一价值,这不是想象,是智慧,更是信念!
仁爱的体现之本身是不是有价值?应该有。应当认为这一价值比理性本身的价值还要深厚,在孟子讲就是本心。本心有超越的一面,就是说它不仅体现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还有人和物、人和自然、人和天的关系。人的本心是从天来的,这是儒家的一个信念。
四
最后要强调的一点是,“学做人”的过程可以说是很艰难的。对这个过程王阳明有一个很明确的说法,即事上磨炼,就是通过事上磨炼来实践中道的“中”,而不是空洞的说教,更不是孔子所深恶痛绝的那种乡愿。《中庸》里讲的中道不是希腊哲学里讲的最平衡的两端中间最平衡的那一点,而是在动态的过程中找到平衡点,其困难是你的心灵和你所处理的事情之间的交互影响所带来的各种不同的能量,使得你有各种不同的偏差。你一直要在这个调节本身的过程中,让你的良知,让你的本心所代表的常态,能够驾驭变化无穷的过程。如果要找到一个放诸四海皆为准的抽象的“中”,这本身可能是虚幻的,也可能是误导。仁爱在不同的环境中确实是由近到远,从推己及人到能够“上下与天地同流”,有各种不同的体现,但是不能完全把它教条化了。总之,求仁得仁,唯仁者能爱人,能恶人。
综上,人到这个世界上是有价值的,人的生存是有意义的,自然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不是为我们所利用的。而我们是有一个责任感,不仅仅是为了人类的存活问题,还是为了整个宇宙大化,它能够生生不息地向前发展。这就是我们的本心,这就是我们的良知,这也是我们真正的人之所以为人在本体论上最基本的信念。
(作者:杜维明,系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教授、院长 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