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帝刘聪在光极殿召集的早朝不到半个时辰就散了。中山王刘曜走出殿门,又返进殿来趋至刘聪案前跪下参拜,正和神国刘粲、将军刘雅谈论事情的刘聪,停了说话赐刘曜平身,又伸手示坐。刘曜没有坐,双手捧出一卷简册递给内侍呈上去,刘聪展到几案看了一眼,道:“又是司马邺的诏令。”
把这简册往案头推的时候,刘曜道:“请陛下再往下看。
刘聪唰啦唰啦翻看一会儿,哈哈大笑道:“司马家这个儿可真敢说大话,他刚承祚的建兴元年(313)五月,发给各藩镇吏员的诏书说幽州、并州出兵三十万攻平阳,右丞相南阳王司马保起兵三十万守长安,左丞相琅琊王司马睿出兵三十万进取洛阳,以扫除鲸鲵(指匈奴建立的汉国) 奉迎梓宫(指部怀帝司马炽的棺柩)。哼,三个三十万并起来合九十万。
当时朕就说司马邺威权不重面子小,惊不动那几方大吏,他若真能一下起兵九十万,朕这便逊位。结果呢,连九万兵马也没有低集来。现在他又逞口舌之能,召来尚书省的人拟了几份诏旨,遣使持诏命右丞相南阳王司马保为大都督,督陕西诸军事;左丞相琅琊王司马睿为大都督,督陕南诸军事;差遣大臣赵廉持诏拜刘琨为司空,都督并、冀、幽三州诸军事,加封鲜卑拓跋氏首领猗庐为代王,命这三方火速出兵援救朝不保夕的长安。中山王,你以为这回三方能听他调遣出兵吗?”
尽管知道没有一方愿拿出兵力去为司马邺多难的江山排忧解难,但已被处死的永嘉皇帝司马炽这个小小年纪的儿子司马邺,国破家亡的乱世之下只身逃奔中,不仅有人收留保护他,还居然登上皇位,那么一大帮有才能的文武僚佐没人推翻他取而代之,还诚心扶之,乖乖地遵从他的统御,真有点神乎,于是刘曜说道:“司马邺小儿是过夸张,然也怕重封之下偶出勇者,还是趁他的两个辅弼之臣(索绯、麹允)智不足以御众、才不足以保邦的弱势之时,早点出兵剪灭了这个小朝廷的好。”
刘聪道: “中山王又想西征?”
刘曜脸露笑意,道:“臣是有此意,不知陛下可否俞允?”
刘聪僵板板地直对刘曜,道:“是有此意,你还嫌将士们死得不够吗, 非把朕的那点老本赔光了才甘心?攻长安,长安败;打晋阳,晋阳败,你说你这几年都做了些什么? 你太让朕失望了。”
刘曜又屈膝跪下,道:“陛下诘责的是。臣这几年没为陛下开疆拓土,还送了那么多将士的性命,臣深感有负皇恩。”
相国刘粲看了看刘曜,向刘聪行礼,道:“父皇,以儿臣素来对中山王的揣摩,他没有谋划出胜敌之策,不会自请西出,你允他将兵去吧。”
刘聪越是火了, 道: “你还有脸帮他请缨,长安之败没有你的份,晋阳之败没有你的份? 你给朕闭嘴。”
刘聪大加责让,刘粲也跪下谢罪,才说一声“儿臣领受责罚”,刘聪呼的一声站起,道: “此征待朕思虑之后定,都退下。”
窘迫得难抬头的刘曜,起来朝刘聪行了一礼,惶惶倒退几步转身出了殿门,回到自己的廨庭,朝案后坐了,想着每次攻长安都损兵折将败回平阳的事——晋朝腹地京师洛阳失陷之后,刘粲、刘曜从洛阳西出直击关中,一举而下长安,斩晋朝南阳王司马模于上邽(秦改邽县置郡,其地在今甘肃天水西南)。数日后,关中未失陷的晋安定郡太守贾、冯翊郡太守索绯和他的护军麹允诸人,一面说着匡扶社稷的重任已经落到吾辈身上,一面尽散家财募得义兵五万围攻进入长安的汉军,雍州刺史也率兵十万与拥戴司马邺从密县过来的臣僚荀藩、阎鼎部众,合力共讨刘粲、刘曜,二人于永嘉六年(312) 败退回平阳。刘曜正往二攻长安又没取胜的原因上想,看见门帷掀动了一下,守门侍卫哈腰向里禀告说安西将军求见殿下,就领了人进来。安西将军刘雅,眼望案后的刘曜,彬彬有礼躬身俯首,道:“殿下,臣……”
刘曜头都不想抬,道: “是他(刘粲)吩咐你来的?”
刘雅道:“是裨将想来看殿下,不用谁吩咐。”
刘曜嘘一口气,抬头看刘雅,道:“主上没有屈枉本王,都怨本王临阵失算。”
刘雅道:“殿下不必过多自责,魏允就那么一点兵马,吾等将士若都忘我前冲拼死一搏,也不见得又败给他。再者,一个部族或一部分人的征服奴役和奴役征服另一个部族或另一部分人,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因为他自以为有些事很知对方,其实与自己知道的相比,不知道的仍旧很多, 这样打起仗来就有可能失利。”
循着刘雅的话意往下想,才又唤起了刘曜的记忆,他感慨道: “本王倒忘了,第二回出征长安你也去了。”
刘雅点了点头, 道:“是主上命你点的将。”
刘曜道:“是是是,本王与河内王殿下从晋阳败回休整之间,有人送来一卷密简, 本王拿了它觐见主上,说道:‘臣近日得一来简,晋蒲坂太守赵染愿降我共伐长安,不知陛下以为可否?’主上微笑道:‘赵染来降是好事,朕署他平西将军,归你麾下,别的兵马你自己点将出征去吧。’本王点了你和乔将军诸人,以赵染为前锋都督,渭阳一战晋将麹允大败,赵都督一把火烧掉龙尾兵营后,前哨骑兵一直进至长安城下,阵前探马奔来报说,吓得那个小皇帝跑到射雁楼去躲藏。可是麹允很快反扑过来,冠军将军乔智明战死,又一回败绩撤出关中,屯扎怀县。”
刘雅道:“殿下哪里知道,那一回的败是乔将军兵营的部将见乔将军战死,将士们互相喊叫说敌兵攻势太猛,当赶快转回小土丘后面,从那里绕出去击彼后尾,别的兵马误以为他们败退了,哗地一下朝后撤,麹允的兵顺势压过来,我军大败。”
刘曜叹息着端起早已放在案面的陶碗喝了一口冷汤。
刘雅叫道:“殿下,那汤不能再喝。”
刘曜道:“后来本王受命再攻长安,赵染将军从蒲坂复出直插北地郡,司马邺命魏允率军抵御,一箭射死赵染,又*死将军殷凯,我兵势不振,徐缓后退稽留关中东缘。”
接下来的事情,不断有侦探把司马邺那边的消息报给汉廷刘聪、刘曜,说司马邺提醒他的臣下:汉军的稽留不动,预示着长驱大进,再次遣使催促东、西、北三方发兵援长安,最盼望琅琊王司马睿兵寇洛阳,攻击稽留不退的汉军尾部,可谓上策。司马邺还钦遣殿中都尉刘蜀持诏赴建康征调,司马睿以江南不靖不敢抽兵西援为由拒绝。时为军谘祭酒的壮士祖逖,亲自进见司马睿请求北伐。司马睿怕朝野交谪他坐视长安之败,署祖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但只配给他千人粮草、三千匹布,不拨给兵员、铠仗,命祖逖自行招募兵马,筹措兵器,出征北伐。
祖逖谢过司马睿,带领族人北渡长江进至淮河流域,募兵两千, 冶铁自铸兵刃,袭击汉军,石勒忙派兵御战。
祖逖
祖逖壮志可嘉,但两千兵卒之于救长安实在是杯水车薪。晋愍帝司马邺失望之下,又想到他的檄文到达北、西两面,会不会也像江东那样坐视不救呢?又以为并州刘琨忠实有余,不会不来。不是说前两个月就派遣过一支五百人的骑兵,在中原打败过刘曜的汉军吗?虽因道途受阻没能直达长安,但表明刘琨不忘国难,时刻尽着人臣之责。
这一判断没有错,不久便有了来自刘琨的消息。远在晋阳的刘琨,计划遣使再借拓跋猗庐精骑快速驰援长安,侦探忽来急报,说近来石勒的兵马调动频繁,这便停了借兵西援,谨拟一道奏表差使赴长安呈给司马邺,说石勒所据襄国城,与并州仅一山之隔,他的骑兵今已危及乐平,时下无力西援,望司马邺体谅。
看罢,司马邺抚表而泣。侍立身侧的索綝,冒死哈腰伸头看了一眼表文大意,俯首道:“陛下,凭刘公之实,只能这样。”
司马邺手抹眼泪,微点了一下头。
现在只留下西边了。司马邺天天登上城墙西望,翘首以盼南阳王司马保前来保驾。盼来盼去,没有盼来司马保,倒盼来了凉州刺史张寔的五千援军,还带来进贡朝廷的钱、帛、粗布和粮食。
凉州援军之来,司马邺大喜,当殿降旨拜张寔督陕西诸军事。
刘雅辞别刘曜出了门走了不远,内侍传旨宣刘曜上殿见驾。那内侍领了刘曜进来殿门,刘曜亦步亦趋到了殿心,一提衣襟跪下,道: “臣刘曜拜见陛下。”
汉帝刘聪伸手虚扶,道:“中山王快快请起。”他命内侍侍奉刘曜坐下以后,微微笑着又伸了一下手,道:“朕征询了几位宰辅之见,以为司马邺小儿之朝是当铲除,今准你所奏再攻长安,可到校场带骑兵、徒卒七万,十日内起程。”
忽见刘曜仰头上看,刘聪马上又说:“知会石勒出兵牵制刘琨西援长安的事,朕已有安排,你可以放心。”
刘曜拜命道:“臣领旨。”
建兴四年(316) 七月末,汉中山王刘曜领兵西发,晋朝都城长安告急——潜在汉都平阳的探马奔回长安,边下马高喊一声“报”,闯进殿门跪倒在地,道:“奏禀陛下,贼刘聪遣中山王刘曜带七万兵马来犯长安,石勒出兵并州,此举大有全面略取我北方疆土之势,请陛下定夺。”他随即取出一卷奏表呈递上去。
军牒乍来,让本来就提着一颗惶恐不安的心过日子的司马邺,霎时惊怔在几案之后。在殿的麴允看出他眼睛都发滞了,忙行礼叫了一声“陛下”,司马邺慢慢伸了伸颤抖的手辞去做探,道:“彼大军压境,我南阳王违令不动,这叫朕从何征兵御敌?”
在殿臣僚,一个个低头哑然没人应答。
司马邺应对战事迫在眉睫。他只好命麹允为大都督,率等主力兵马出外围抗击汉军,又任索纵为内线大都督,领城防和宫廷诸军事,勠力国难,共保晋室。
中山王刘曜过了潼关踏上关中地面,探知晋大都督魏允挥师沿太华山北侧朝华阴方面赶来,即让前锋往偏北一转直奔冯翊,冯翊太守梁肃弃城逃奔万年县,刘曜拱手而得冯翊。
进入九月末,天气由凉转寒,风霜南掠,草木渐枯凋落。刘曜的战马踏着土灰杂落叶的凄凉土路督兵再攻北地(东汉未置北地郡,在今陕西铜川耀州区东),司马邺闻报,命大都督麴允往救。麹允兵至灵武县城就胆怯起来,下令将三万大军扎住,自己回返长安见索绯商量半天,上表称汉军势大,乞请增兵。
司马邺使内侍传旨索綝从守城禁兵中抽出五千人增援,但那内侍刚迈出殿门又被召回,改为派遣大臣刘蜀持诏向南阳王征兵。南阳王司马保胖大,传说体重八百斤。他好吃懒做,侧还想称尊当皇帝。刘蜀来到大帐进见的时候,他接过诏书略看几眼,道:“请刘公先回去回复陛下,我的兵马不日便到。”
刘蜀一走,司马保马上让侍兵服侍他躺到卧榻,道:“本王才不愿拿自己的将士去为别人守卫疆土呢。”
久等不见司马保领兵前来守卫长安,麹允又上一表,劝司马邺迁都秦州,往就司马保。司马邺看了看,把奏表朝索绯手上一递,踌躇着问道: “大都督你看此议如何?”
索绯早为此表之意捏着一把冷汗,只怕司马邺一言拍定“就依此议”,慌忙跪下,奏道:“臣说一句不该臣说的话,南阳王殿下据秦、雍、凉、梁四州之地,拥兵十余万,他若挟陛下之威,以逞其私,那时陛下会处于何等地位?以臣愚见,不如不去。”
司马邺隐隐有一种感觉,未来属于他的结局不可能是去秦州,停了半天, 说道: “嗯,不去就不去。”
就司马保事危,不就司马保事亦危。麹允还在前后盘算,朝廷催促速救北地的诏旨又到,他不敢拖延,眼瞟落叶飘零,头脑里当下现出一个王朝的衰亡难救景象,悲戚地喟叹着“唉,完了”,忽忽来到阵前,督兵前行,遥见北地郡的上空烟起蔽天,心头又起疑云,命侍卫赶往前哨看一下出了什么事。遂见一群难民从迎面逃来,麹允勒住坐骑欠身一拱,打问北地情形。难民惊慌回道: “汉军破北地城池,放火烧……”
这些人已是慌促走过, “烧”字后面的话虽然被西北刮来的带有烟气的风吹断了,众将士还是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等下达是进是退的将令,骇然散去近半。麹允也似乎相信北地已失,调转马头回走。
其时北地并未陷落。那北地上空的蔽天烟尘,原是汉军惑敌一计。那天大军临近北地城不远,侦探从背后赶来禀报说晋大都督麴允驱兵来救北地。刘曜在马上游动目光遍视可以伏击援军的地形,看到遍野枯萎蒿草、荆棘落叶,就传来一名部将,道:“你速传令将士点火,烧!”
这名部将遵命带领他所统属的千余兵卒,烧起上百处大火,浓烟滚滚,直冲九霄。
兵马都罩在烟尘之中,不少人呛得直咳嗽。刘曜下来马,面对一团团上升的浓烟哈哈大笑了一阵,聚来一些将士指指画画安顿过后,放他们朝后返去, 麹允见到的难民,正是刘曜惑敌的第二计。錦允不辨真伪,惶急往磻石谷撤退,途中被刘曜的骑兵追*大败,窜回长安。
汉军兵进北地,击斩北地郡太守麹昌,顺势攻克泾阳,渭水之北诸城及士族大户坞堡,望风悉溃, 地盘皆被刘曜占领。
刘曜此刻屯扎兵马稍息,命人拟表报捷朝廷。仅过旬日,便有刘聪敕使到来,敕命刘曜为大司马,内外诸军兵马皆可提调。刘曜在帐里小宴庆贺一番,即离开将士们为他支起不到一天的帐篷,来到池阳(俗名迎冬城,西汉置县,治所在今陕西池阳西北)地界扎下大营,距长安仅数十里之遥。
渭北重城北地失守,汉大军长驱直进逼近长安,晋廷君臣震恐,朝使迭发,四处求援,连日不见有兵到来。大都督麹允趁司马邺召集朝臣殿议如何征得援兵时,出班奏请司马邺允他带领守城禁兵出去背水一战,如不胜,愿与将士同死社稷,以报天下。
索綝一寻思,暗想麹允若把禁兵带走,城里不更空虚了?不行,不能让他出城,忙跬步向前俯下,道: “陛下,这怕不可以吧。”司马邺转眼看他,他又奏道:“今强寇围城,将士惶恐,无力还手,只宜固守视隙而出,幸或能胜一阵,守城士气有可能会旺盛一些。”
司马邺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担心万一被汉军打散或死伤大半,连上城守卫的人都没有了,说道:“汉贼刘曜攻北地至今,又过了数月,他的饷秣不会维持太久。数日前,探马禀报平阳汉宫一有阉竖专权,良臣无法正常理事,谁为刘曜远征这里的师旅衣食谋虑;二有灾荒遍地,流民饿殍甚众,石勒遣将招纳流民,归者二十万户……这样算来,谁为他贡粮,谁又往阵前运送?以朕之见,贼刘曜军心不可能稳固。不稳固,便得撤。要撤,也就在这几日。这几日不撤,留给我朝的日子就不多了。”
索绯道: “陛下度刘曜撑不了多久?”
司马邺道:“是撑不了多久,朕意再看他十日八日。”
索绯转身看麹允,道:“麹公,按陛下之意,再看看吧。”
麹允低着头,只叹了一口气。
其实晋愍帝司马邺也只是挑出侦探所报平阳汉廷的坏消息来稳定朝臣的,内心的焦虑比哪个臣宰都重。仅过三天,他倒带了内侍登上城墙去眺望有无援兵到来。
时日来到孟冬十月末。
这天晡食之时,殿庭侍卫急来向麹允禀报,道:“禀大都督,不知陛下何处去了。”
麴允道:“啊,也不在后宫?”
侍卫道:“妃嫔、媵嫱的宫掖寻遍了,仅留下御园没有去。”
麹允道:“陛下此时哪有心思去园里。”皱眉想了片刻,急转向侍卫,道:“这几日陛下常往哪里去?”
侍卫眼睛闪动一下,道:“城墙,是不是又去了西城墙?”
侍卫连礼都没行,拔腿向西跑去,麹允慌得紧随其后跟来。
城墙上的牲油鼎已经点燃,火苗直向偏东一侧倾斜。那侍卫直跑到西城门顶端箭楼旁的垛谍根,看见了司马邺。他身上披着内侍的大袖衫,内侍只留一袭贴身亵衣, 瑟缩在傍晚西风吹拂下,两手抱搂在胸前陪侍在司马邺旁边。
侍卫看了看越来越模糊的城外,施礼道:“陛下,天黑了,这里冷,回去吧。”
司马邺站在城墙上,祲气漫来风侵身,苦站城头望南阳。但是此刻的南阳王司马保还没有想清楚如果长安陷落,刘曜的下一个征伐目标渐次挨到他头上的战局走向,不愿拿出兵力去救这个朝不保夕的小朝廷,司马邺只是极其伤感地边摇头喟然而叹, 没有动。
麹允赶上箭楼来,磬折道:“陛下,回去吧。”
司马邺半晌方道: “等等。”
看出司马邺没有回宫的意思,魏允拉一把内侍和侍卫,都跪求道:“陛下,众僚佐都候在大殿等您定夺退敌之计哩,还是回去吧。”
司马邺似乎大不相信他的征兵诏令没有一些儿威力,脸也不扭,道:“敌兵势大,不来援兵如何退得!哎,来了来了,大都督你朝那边看,右丞相高张麾盖骑在马上,领了浩荡大军来救朕了。”
魏允站起来,靠近垛喋伸头望一眼鼎火照射的城外狂风掀土灰游动的漫漶路面,道:“陛下,那些人是搭黑入城的百姓。”
司马邺顾视麹允,道:“等等,再等等,右丞相的兵马不会不来。”
天快半夜了,索绯领了一干臣僚也来跪求司马邺回宫,司马邺还是不回。是时,强风刹那间朝城墙箭楼一撞折向两边,把相邻的牲油鼎火吹灭了,西城墙一线黑下来,麴允扶了一下内侍的胳膊,那内侍略点一下头,边朝司马邺说“明日臣侍奉陛下再来”,搀了他的右臂走下城墙……
并非没有南阳王司马保的一兵一卒来救长安。司马保犹豫了一段日子以后,见晋朝的散骑常侍华辑与安定、新平、弘农、上洛等四郡太守领兵欲救长安,将军焦嵩也募兵来会,同至灞上(即霸上,在今陕西西安东北白鹿原北),他才聚集众议向长安出兵,一些部将依然坚持“今敌寇方盛,宜断陇道(指近五百里长的六盘山,它的南端延至陕西境内的部分称陇山,是秦州通往关中的隘塞之地)以观其变”。从事中郎裴诜,听出众人意在截断陇道以隔绝关中,坐观长安倾覆,说道:“今蛇已咬住了人头,.还能把脖颈割断吗?”
坐镇秦州的右丞相司马保,听罢裴诜的话攒眉想着此际长安受困已久危难日甚的情形,差遣镇军将军胡崧为前锋都督,率两万兵马来援,进至长安城西四十里的灵台(西周文王修筑,在今陕西西安长安区西南)遇到了汉军。胡崧颇有胆力,出马阵前单搦刘曜。刘曜没有应战,派出几位部将都被胡崧打败,胡崧趁势*入汉兵几座营垒,小胜刘曜,但临危受命打了胜仗的胡崧,见朝廷不来犒师不说,连问都没人问,竟气哼哼地引兵退还渭北。
探马探明胡崧退去了,刘曜驱兵攻至长安城下,很快突破外城,索綝、麴允领兵退守小城,内外隔绝。
城内饥甚,斗米值金二两,百姓、将士或饿死,或逃亡,唯凉州义兵千人坚守在小城城墙上。
宫廷里同样没有吃的,晋憨帝司马邺饿得神情恍惚难以登殿设朝议事。胸允命自己的侍卫去宫中储粮屋里搜寻,找来几团制酒的酒曲,春碎煮粥献给司马邺。如此过了四五日,连酒曲也吃光了。城内的君臣士卒百姓,都已本命不保了,天空文雨雪霏霏乍来,人人饥寒交迫,在死亡线上挣扎。
晋愍帝司马邺王朝的覆没已无法挽回,他那颗等待援兵救长安的热乎乎的心也冷却了下来,眼泪不干地站在殿门口,看着那些来往走动的脚步,心里嘀咕着,朕该走哪一步?
他返回殿内,干坐了许久,于建兴四年(316) 十一月中旬,在寝宫召见重臣索绯、麹允等一干文武,说道:“今困厄之状,酷似先帝受难洛阳临近城破之时那样——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不是被俘,便是饿死。众卿若无补救良策,朕当忍辱出降,以活百姓。”
麹允腿一软,扑通跪下,道:“不能,不能降呀陛下。”
司马邺道: “以朕看,此为上天前定,没有不能。”
班列鞠允身前的索绯,也扑通跪地,道:“泱泱大国之主而降胡贼,实乃有失体面,可是除此别无选择。”
门外突然吵嚷起来,是一位偏将拨开阻挡的殿门卫士硬往里闯,说道: “贼兵攻城甚急,小城怕是守不住了, 陛下您还是快点换一身百姓破衣出城逃命去吧。”
索绯借故支走这位偏将,司马邺半爬在案面上一声声叹息。
司马邺命内侍扶起鞠允,让他传来侍中宗敞,道:“拟表,降。”
侍中宗敞惊愕的两眼望向巍允,麹允不便明言, 只向地下指了指,宗敞扑通跪地叫了一声“陛下”,看见司马邺背过脸擦泪,他赶紧把嘴捂了一下,要说的话没有出口,眼含泪水迟疑地望着麹允,魏允低头不语,他只好让内侍取来笔墨简册,跪爬在地一边哽咽一边草拟成文,双手捧起,道:“陛下,臣草拟成了,请您过目。”
内侍看一眼司马邺,从宗敞手里接过草拟的降表呈上御案,司马邺阅后,命宗敞连夜送给汉大司马刘曜。
宗敞携降表出了后宫,碰到了大都督、骠骑大将军索绯。萦绯暗将宗敞扣留,密遣自己的儿子去汉军兵营拜见刘曜,自报过姓名门阀,道:“今长安城内粮草足可支一年,急切不易攻克。若可许索琳为车骑将军、封万户郡公者,索绯愿缚帝献城。”
在帐篷里欣赏俏丽歌伎表演的刘曜,喝退歌伎往起一站,斥道:“本大司马将兵十五年,每战都是俟至敌方兵穷势竭无力还手而后取之。今索绯之子所言长安城内粮草充足,却又不准备固守,让本大司马许诺封他父的官爵,便挟帝献城,如此不讲忠义之人,分明是晋廷罪臣。天下无论哪个朝代,对这等不忠于国的佞臣,人人得诛。”话说到这里,离座抬脚向案前大迈一步,挥手命左右将索绯之子推出大帐,枭首徇众,把首级送入小城,索琳抱住儿子的头痛哭,险些气绝谢世。
弄巧成拙,索绯悲悔移时,总以为还得保全性命,传来宗敞让他速去汉营,将降表面呈刘曜,刘曜收阅画诺,道:“准降。”
一国帝王晋愍帝司马邺的出降,依古礼而行——坐羊车(以示自己已是平民百姓,坐最低等级的乘舆)、口衔璧(表示预备交出权力)、肉袒(上身裸露,意为真心降汉)、面缚(反手捆绑)、舆梓(用车拉一口空棺柩,做死的准备)。羊车拉了司马邺前走,车驾后面满朝文武哭号送行。
到了这一步,司马邺又留恋忠于他的臣民,又没法不降,低下头悲泣着一直走到汉军营门外,下来车拜谒在刘曜的马前。
汉大司马刘曜瞟视伏道来降的晋愍帝司马邺君臣,下马扶起司马邺众人,命左右焚梓受璧,原谅其死,接受他的权力。次日,差遣将军李益送晋愍帝司马邺等人到汉都平阳。
汉帝刘聪身临光极殿,被带进殿堂的司马邺叩拜于陛阶之下,刘聪眼望司马邺,道:“如果你能写一手谕劝刘琨来降,朕可从宽发落你和你的臣僚。”
司马邺冷笑一声,道:“我不需要拿一手谕换取宽宥。”
刘聪大袂朝外猛一甩,喝道: “押下去!”
事隔两日,汉帝刘聪设早朝署司马邺为光禄大夫,封怀安侯;晋升刘曜为太宰,假黄钺,改封秦王,督陕西诸军事。
战乱多事的西晋王朝,传武、惠、怀、愍四帝五十二年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