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会按时到她负责的小组成员家收货,也有绣户不能按时交货的情况,妈妈就会坐下来帮助绣户完成,经常耽误了回家做饭,偶尔就有饿着肚子上学的时候。只是在人手不够时,我才上架绣制的,大多是妈妈和姐姐把主题图案绣好,留出空白按同一花色铺底,从上而下,从左而右一行行绣制就成,单调枯燥,没有什么技巧可言,更多的是耐心。
我的主要任务是送货,每次和妈妈一起把收齐的绣品送到绣品合作社,妈妈用一个大布袋把绣品装好,我负责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后座上绑一个木板用来平放绣品,防止折叠,到了绣花社二楼的一个验货室,妈妈和验货员逐件验货,我就趁机溜出,到门前的西南河玩耍,若是夏季雨水顺流而下,在石桥下激起白色的水花,我就把双脚泡在水里,扑腾起来,这是我童年最为快乐的记忆,可惜九十年代初期,西南河加盖修路了,一城环山清水绕的场景就再也见不到了,我一直认为一个城市有山有水,有小桥流水人家,扶栏凭眺日暮的景色,城市才有灵性和韵味。二十六年前到韩国汉城旅游,现在改名为首尔,导游说起汉城将一条城中的内河重新梳理后,成为一大热门景点的故事,晚上顺河而下,果然有船在画中游,人在两岸走的浪漫情调,我在都市小说“柚子”中,对西南河有过怀旧的描写,河边捣衣的少女,裸游的孩童,岸边杨柳低垂,花絮纷飞,岸上柴扉虚掩的人家,都是我好奇的目光扑捉的对象。
每次交完货后,妈妈都会领我去河对岸的一家老字号馄饨铺,吃上一碗三鲜馄饨,大海碗里飘着紫菜和蛋丝的香气,喝馄饨必须浇上汤汁,泡在老汤里的馄饨个个油光油亮,胶东叫吃馄饨是喝馄饨,是连汤带馄饨一起喝下的,让后再把馄饨细嚼慢咽起来,有点囫囵吞枣的意思,老字号的品牌是诚信为上的,包馄饨的猪肉是要上好的肘子肉,吃起来有嚼头有回味,一口下去,感觉把过年的期盼提前透支了,馄饨铺是不经营酒类的,现烤的菱形饼买上一个,与馄饨一起下饭,又对胃口又垫饥,一碗十个馄饨是5分钱,一个烤饼是3分钱,价钱也是亲民价,已到中午,铺子里就挤满了人,屋内坐不下,就有出力的劳工,蹲在门外的马路上端着吃,那时能吃上顿可口的馄饨也是奢侈的,老百姓是舍不得下馆子的,有一次和妈妈送货,我有些感冒,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我和妈妈吃了一碗后,还想吃一碗,妈妈看出我的想法,又要来一碗,吃的我一头热汗,回家后感冒居然好了,妈妈说这下省了药费,下次感冒就去吃碗馄饨吧,我暗中窃喜,其实孩子的小聪明妈妈早就看出来了,喝一碗热水出出汗就会降温,何况一碗热乎乎的馄饨,功效是一样的。
我们娘俩每次吃饱后,妈妈用手绢拿出钱结算,再仔细包好,这是整个小组这次结算的货款,回家时,家里已挤满了前来领取货款的人,这一天是绣娘的节日。后来弟弟看出了门道,竟主动要求推着自行车送货,本来是怕他力气小,不舍得用的,可是拗不住他的倔强,我们兄弟开始轮流送货,手心手背都是肉,送货吃馄饨成为我们哥俩盼望的好事。
绒绣的撑子有长有短,做大活用长的,有一米五左右,撑子是用上好的木料制作而成,中间是圆的,两头打上方孔,是用来固定货料的,两根撑子套上布袋,把货料与布袋连接起来,然后两边对拉,用削得很尖的小木头,插到方孔里,用锤子钉紧,一幅好的花架子就制作成功了,调试架子的松紧,就像调试钢琴的琴弦一样,音准弹得就好,做好的架子是紧绷的,绣到一半时,就要松开架子,打开两头的撑子,把绣好的面料卷上去,就可以继续在让出的面料上绣制了,后来这个有点技术含量的活,就被我承包了,妈妈为方便绣户,就提前让我把架子搭好送去,于是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一个身扛花架子,走街串巷的少年身影,同学们戏称人还没有架子高,还敢上街摆“花架子”,当然此“花架子”不是花拳绣腿,是真功夫,是绣花用的架子,终于可以帮上大人忙了,我开始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
绒绣是陶冶性情的慢活,有道是慢工出好活,是来不得急的,绣前是要调整好呼吸,心静自然才上手的,手上的力度要松紧适度,左手在下送线,右手在上接线,然后再下线,如此循环往复,如行云流水般自如,简直就是一场艺术行为表演,一幅作品在绣娘的手上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活灵活现呼之欲出的绒绣作品,漂洋过海连接起中国与世界的友谊,绣娘的贡献不可或缺。
好的绣品正面针法要求干净利索,反面也是看不到线头、连线紧密的,绣针上下飞舞,对准绣眼是真功夫,有时累的走眼了,也容易错行,这就要拆线重新开始,也有绣的很好,但绣成后发现配色不对,也是要返工重做的。
我在小说“柚子”中,有说过“举手兰花指,投足生莲花。”这是旧时判定淑女的一个标准,前一句其实也是印证绣娘的一个标志,在窗前围席刺绣的绣娘,手法是极其讲究的,绣针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的,小拇指是要上翘的,这样不会影响穿针走线,时间久了,就习惯于兰花指了,凡是吃饭走路小拇指外翘的女子,十有八九是绣娘,这可能是野考,但事实也大概如此。
退回几十年前,我是羞于向人说起这段往事的,当年在家绣花时,如有来人就赶紧停下手中活计,装作写作业的样子,一开始是出于孩童的好奇,大了懂事了,知道这是一份责任,在绣花的过程中,我也掌握了不少知识,像绣品“蒙娜丽莎”,让我与达芬奇有了隔世的对话,有了对艺术的向往,在绣制“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时,让我开始对唐诗有了启蒙,那个年代烟台绒绣,作为市井平民的谋生手段,也熏染了人们的文化修养,给这座小城带来了流动的色彩和快乐的享受,当然还包括我别样的童年,感谢妈妈,让我放手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想与烟台绒绣的这段奇遇,在同龄人中是不多见的,一场绒绣展引起我对往事的美好回忆,时光轮回,遗风传承,当下仍有人默默地保护和传扬着小城的文化遗产,令我十分感动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