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栀子花开了,如冰如雪的洁白,仿佛能给炎热的夏,带来一抹清凉。若隐若现的花香,也勾起丝丝缕缕的思念。
爱上这种植物,可追溯到刚上初中。那时候喜欢看父亲做手工,他有这种爱好和本事,用各式各样的小树杆,做出小巧玲珑的烟斗或烟嘴来。一次他把一根光秃秃的树根递给我,说:“这叫水横枝,你用瓶子盛水浸着它的一小半,过十来天它就会发芽。”
我问为什么不做个烟嘴呢?父亲说:“水横枝做烟嘴并不好。再说,它还有生命的呀,让它再活过来不是很美妙吗?如果栽得好,还能开花呢?”
能开花?这愿望吸引我了。但如何找个瓶子呢,这小问题放在今日,比咳一声都容易。而在当时,一个玻璃瓶子都难找,连喝水的杯子都是人手一个,没有多余的。总不能把钢笔墨水倒了吧,况且,墨水瓶子也不够大啊。
终于,在厨房我把母亲装豆豉的大口瓶放空,豆豉全倒进一个大碗里去,玻璃瓶便浸着那支看起来了无生气的树根。这当然免不了被母亲臭骂一顿的,但父亲的维护,臭骂只变成了唠叨。直到半个月后,小秃枝终于冒出了绿色,母亲才停止了要夺回玻璃瓶的企图。
到绿色的叶子长出有十多张,油润油润的,连母亲都喜欢了。说:“水横枝是俗名,真正的名字叫栀子。”这个“栀”字用得很少,开始我以是“之”,或是“知”。觉得很文化也很文艺。后来明白了是“栀”之后,更觉得妙了。因为这个字,就只为一种植物起的,再没有其它解释。
过了一年,栀子开花了。只开了一朵,花香淡淡的,花瓣出奇的起棱起角,单托。不讳言地说,谈不上十分美丽,只能说如素颜朝天的女子。盛开时雪白,凋谢时泛黄。同时还有几朵花苞,但几天后第一朵花儿都谢了,第二朵苞依然未开。她们是夏天开的,可能也懂得,无须争先恐后,一朵接一朵地开就好了。又或许,去年是我帮她活过来的,且把花期延长,让我能欣赏久一点,再久一点。
同年入冬,父亲突然就去了。这个家,如大厦的栋梁坍塌。若不是差一年就大学毕业的大哥坚持,也许我十五岁就得休学了。可是灾祸依然未过去,又两年后,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导致的武斗之火,把我的家园烧毁了。还在开着花的栀子,也殁了。这是我第一次栽的花,一种难以忘怀的花。
我的青春,在那个青涩的年代,难说什么激情和芳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挣钱,与母亲一起渡过难关。于是拿起父亲用过的扁担,混迹在卖苦力的码头。上学与读书,成了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
再遇栀子花,是进入工厂之后。第一个和我很要好的姑娘,是我的同事。那时我在车间她在科室。一次民兵拉练,除了把皮肤晒黑之外,我和她的共同收获是在野外掘到了一棵很好看的栀子花。那棵只有小石子和水栽培的盆景就放在她的案头。如果她不能上班,我一定记得找个理由到厂办公室去,为她案头上的栀子花浇点水,或搬它到水笼头下淋一会。
心里有种依稀的、似是而非的感觉,但又一直不敢把窗户纸捅破。我以为,水到自然渠就成了,但她最终并没有选择这条成语。一个比我条件好、地位高的男士,把她俘获了。岁月能把许多伤痛的往事冲淡,但一些细节却至今记忆犹新。她在准丈夫的帮助下,调去了上级机关。我在车间远远地看她离开工厂,左手提着用网篮装着的花盆。一朵白得耀眼的栀子花,也和我的心一样地颤抖。记得那一年,我二十四岁,可说是失去了一段从没有恋过,却自以为是的爱。
以树为主题的盆景,我独喜欢栀子。喜欢它简简单单的随意,喜欢它随时从泥土里掘出来都能养。三年后另一个与我确确切切地爱过的女子,离我而去的时候也是栀子开花时节。她也喜欢栀子花,陪她逛花卉街时她就想买。我说要种栀子花,莫若自己去郊外挖掘,寻找的过程比买的感觉要浪漫得多。
于是我们去了,在一个叫紫竹林的地方,一条很清幽的溪边,我们掘到了心仪的栀子花。然而栀子花第三度开放的时候,我们都明白,该分手了。尽管心相印,亦得断舍离,不仅是小说或电影里才有的。经历了好几番死过去又活过来的挣扎,最终还是做不到生死相许。
多年后,一次在街的拐角处不期而遇,一时相对无言。她只好说:“那棵栀子花又开了。”我当然记得,那花开得别样的苍白。彼此道一声珍重,愿以后再不见面了。但当栀子花又开时,谁断得了涩涩的思念?
八年前,立夏过后,家里养的几棵栀子盆栽一朵接一朵地开花。心里喜欢的同时也有一丝惊悸,仿佛栀子花开总预示分离。孩子和她娘并不特别喜欢栀子花,但也不反对我种。除了我,家里的栀子花是没人淋水的。每回要离开几天,我都叮咛女儿,帮我淋淋水,甚至是一种相求。只有那首《栀了花开》的歌在网上传唱开来时,女儿才问我,栀子花是怎样的。我告诉她,自己的家里就有栀子花。她才恍然大悟,那朵不起眼的花,在某些人心中很有点份量。
不幸的是,那一年,孩子她娘在栀子花开的季节,去了。我当然不相信,花开花落会预示人的悲欢离合。所有的天灾人祸,都是芸芸众生的百般无奈。但每每看到栀子花开,都像从天上撒下一张思念的大网,会令人想起很多很多。
上星期北方的一个网友,在朋友圈里晒了一张她养的栀子花的图片。我惊讶的是,她那边的栀子花是多托的,如白玉般的温润。这花称得上美了,莫非,栀子花还有多个品种?度娘一下才知道,原来栀子花有大叶栀子,小叶栀子,水栀子,重瓣栀子等十多个品种。我平时养的,叫黄栀子,一个最简单也相对较丑的种类。
爱栀子花的,还有我大哥。去年他回来,见我种有几盆栀子花,说很喜欢,我让他全带走。他知道我会重新养过,毫不客气地搬上了车。
栀子花开时,让人思念。思念心里有个遥远的人,也思念血浓于水的亲情。我打长话给大哥:“我新养的栀子开花了。”大哥说:“搬来我这里的也开花了。你知道不,以前,黄色的染料就是用栀子花提炼的,它的附着力非常强。”我把凋谢了的栀子花瓣在指尖捏碎,果然鲜艳的黄很久也洗之不去。同样,栀子花在心里依附着的思念,也是很难被岁月磨去的。
2022.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