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遇到过他们吗?在社交网络上,他们写下大段大段对逝去亲人的思念。
「他们」的账号特征很明显,那位思念妈妈的00后女生,ID名就叫「今天也很想妈妈」;那位来自凉山、丈夫猝然离世的女士,每篇帖子的开头都是,「爱我的人走的第X天」;还有那位回国探亲,意外失去挚爱的女士,她的个性签名是「我把对你的思念写在了这里」。
根据国际社会对「死亡影响」的调查,每个人的死亡大概会有9个人受到重要影响。去年,我国有1041万人死亡,即超过9000万人经历过哀伤的心理体验。随着时间流逝,大部分人会带着伤痛开始新的生活,但还有10%的人,他们会经历一种延长的、久久无法抚平的哀伤。
这是一个庞大的人群,他们怀揣着「破碎故事之心」假装平静地生活,只能在网络的树洞中自我疗愈。他们需要被看到、被关照,因为,关照他们也是关照我们每一个人——毕竟,丧失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伤痛,没有人能够幸免。
文|罗芊
编辑|金石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世界不太一样了」
失去至亲至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一开始可能不是痛,而是茫然,心里空空的。好像进入了一个外星世界,哭不出来,整个人木木的,身体像有塑料外壳。人像在云雾里,明明在开会,人却好像腾飞起来了,在天花板上看着一桌人谈话,自己也在侃侃而谈,很荒诞,「像个旁观者一样旁观自己的生活」。
2021年2月,正值农历春节,「凉山月」失去了自己丈夫。那天,他们一大家人在农家乐过年,下午开开心心吃了饭,晚饭后一起散了步,夜里一点多钟,丈夫突然感觉不舒服,倒在厕所里吐血,她赶忙拨了120,等来一句「已经救不过来了」。整个过程就20分钟。
从那天起,那个一起生活了21年的人,就这么消失了,凉山月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不太一样了」。
开车的时候,后雨刮器启动了,不知道在哪里关,想起来平时开车的总是他。做了两个人的饭,大喊:XX,出来吃饭了。没有人回应,再喊了一次,才反应过来,自己又犯傻了。于是变得不爱做饭,毕竟下一个人的米,连电饭煲的底都盖不满。还有好多手续要办,无意中发现他的身份证上写着,有效期至2034年1月8日,好不甘心,就算是到2034年,他也才59岁,谁知道,竟提前13年离场。
丧失至亲最痛苦的并不是他过世的那一瞬间,而是他走后的每一天。
家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回家收拾他的衣服,五六件衣服吊牌都没有剪,平常他总说,等不能穿了再换新的,现在人去了,东西还在。收到快递,是他的信用卡账单。收到他的工资条,一片空白,那是他最后一张工资条。他走的两小时前,还在帮女儿擦干净的小白鞋,现在还在鞋架上。
还有回忆,越是美好的回忆,有时越是一种折磨。
他们常常一起旅行。新疆之行,一直是丈夫开车,开了整整20天;黄山之行,丈夫为了节约钱,自己跑步下山,让她和女儿坐缆车;还有北戴河,遇到原油泄露,她的脚上粘着黑乎乎的油,他蹲下来帮着用湿巾擦……太多回忆了,以至于大扫除时拆开枕套,发现枕芯里一圈一圈的泪痕。
丧失时的某个细节,甚至会变成烙在生活中的某种创伤,久久难以愈合。
很长一段时间,凉山月都无法在夜里2点前入睡,因为丈夫离世的时间是凌晨2点10分。一位失去父亲的女孩,对数字8格外敏感,总感觉自己被一个「八边形的外壳」包围着,因为父亲是8号去世的。而那位父亲车祸去世的女孩,再也听不得大车的声响,每次出门遇到大车,她会忍不住发抖。
那种伤痛是可以被描述的吗?很难。有人说「像被一颗原子弹摧毁了」,有人说「像刀子从心脏的表层一点点划透心脏」——每个人只能从自己有限的个体经验打比方,有人想起来自己得过胆结石,有女性想到分娩痛,甚至是烧伤、车祸,但和丧亲之痛相比,好像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位失去孩子的父亲想起自己早年当兵时的一次事故,右眼被飞石击中,疼到失去知觉,但那种痛和失去孩子比起来,「至多只是灰尘被风吹进了眼睛」。
比起描述感受,身体的反馈更为诚实:觉得脖子后面好像有一块砖头。觉得胸口很沉。后背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疼。觉得整个身体都发紧。走在路上,就像踏着棉花。感到自己的头脑好像被钳子夹住了。好像和自己的身体失联了。以前挺胖的,是个胖子,突然从160多斤跌到120多斤,瘦到骨头把汽车座椅的保护套都磨破了。还有人因为胃肠道不适反复就医,各项检查却都没有问题,最后被建议去看心理医生。
时间会抚平这种伤痛吗?也许能。有时候,他们也可以心静如同秋水,会赞赏美丽的秋叶,蔚蓝的天空,浩瀚夜空的星辰,或者雪地里身后留下的长长一串脚印。但有时候,一首熟悉的歌,一张照片,一个聚会,甚至什么也没发生,但心却会被突然地「剜了一下」。
在探究丧失之痛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人物》听到了太多极具痛感的故事,其中最具象的一个来自一位失去孩子的父亲,他谈起自己的发小,那是一个名叫「小霞」的女孩,在放学的路上去买棒冰时,小霞被一辆卡车拦腰压了过去。后来,小霞的妈妈,一位经历过战争的女性,几乎疯了。小霞的爸爸,上世纪50年代初曾任上海市副市长,历经枪林弹雨,听到噩耗,一句话也没说,徒手撕开了外衣。
图源电影《地久天长》
被「延长」的哀伤
根据国际社会对「死亡影响」的调查,每个人的死亡大概会有9个人受到重要影响,出现不同程度的悲伤、想念、愤怒、内疚和恐惧等情绪,感受到孤独、空虚甚至被抛弃——这些情绪和感受,都是「哀伤」的重要表现。
去年,我国有1041万人死亡,即超过9000万人经历过哀伤的心理体验。有临床心理学的相关研究表明:丧失发生后,丧亲者们会进入「急性哀伤阶段」,其中,有40%的丧亲者会在第一个月内符合重度抑郁症的诊断标准,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丧亲者会逐渐进入「整合性哀伤阶段」,即将哀伤整合进日常生活,并可以正常生活。这是一个正常的哀伤过程。
但有10%左右的丧亲者,他们会在失去亲人6-12个月后,仍出现强烈的、持久的哀伤,这是一种病理现象,世界卫生组织在《国际疾病分类(第11版)》中正式新增了这项疾病,「PGD」,全称为「prolonged grief disorder」,延长哀伤障碍。
这是一种独特、可识别的综合征。流行病学家霍利·普里格森(Holly Prigerson)表示,患有PGD的人会感到不确定自己是谁、如何融入、归属何处,他们会不断地回想丧失的情形、长时间地怀念和寻求,或者回避痛苦反应,觉得生活缺乏意义、未来缺乏快乐的希冀。
哀伤是复杂的,也是多样的,不同类型的丧亲者中,都有人可能进入延长哀伤障碍,这与丧亲者本人坚强与否无关。但在所有丧失中,「创伤性」死亡给人的打击是尤为剧烈的。
「创伤性」死亡是指那些突然性的死亡、不合时间节律的死亡(如孩子的死去)、经受过暴力或毁尸的死亡、多重原因的死亡、意外死亡或原本可以避免的死亡。凉山月的丈夫就是这种情况,家人毫无心理准备,他突发疾病,在20分钟内离世,所有家庭成员瞬间陷入哀伤。
凉山月自认为吃过很多苦。小时候家里穷,给招待所洗床单被套,5分钱一床;去工厂粘火柴盒,粘一万个才13元,这些她都熬过来了,这次,她一直试图安慰自己,「现在应该也能」。她想了很多安慰自己的话,「他腿长走得快」,「他去布置我们下一世的家了」,但并不管用。
丈夫离世已经两年了,她还是会很想跟他说话。指纹锁不太灵敏,修锁的人说要360元,有点舍不得,到处找备用钥匙,找不到,想问问他,你放到哪里去了?也想问问他,天堂的人需要吃饭吗?元宵节吃汤圆了吗?你最喜欢吃的蛋炒饭,有人给你做吗?有人提醒你不要熬夜吗?有人提醒你给你父母打电话吗?想知道天堂里是不是也有爱情?等我老了来找你,你还认得出我吗?
还有女儿,一天,在去学校的路上,女儿突然哭了,说找不到物理和数学的错题本——那里面夹着爸爸曾经讲过的两道题,用活页纸写的。
凉山月很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在人特别多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有时突然一下情绪会很崩溃。单位开大会坐在会场里,她不愿意在人前落泪,但根本控制不住。谈到这里,她在电话那头问,「这是不是抑郁的征兆?」
除了「创伤性」死亡,有研究表明,在失去丈夫的女性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能在第一年结束时恢复状态。大约两年是绝大多数丧偶者找到「一点稳定、建立一个新的身份,并在他们的生活中找到一个方向」的时间,丧夫者可能需要三四年才能稳定下来。
凉山月在单位一角看到丈夫名字。
在经历「创伤性」死亡的丧亲者中,失去孩子的父母也是进入延长哀伤障碍的高危人群。
刘新宪是一位父亲,生活在美国,2008年6月22日,他突然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孩子丹。英文世界中,对于失去儿女的父母有一个专用名词,「Bereaved Parents」,而在中文语境中,还为失去儿女的父母更细分出一类——失独父母。刘新宪两者都是。
谈到丧子之痛,他讲了蒙田散文里的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一个国家被另外一个国家征服了,亡国君主看见大臣和士兵受到凌辱和*戮,痛哭不已,后来,敌方将他儿女也带到他跟前凌辱伤害,他反而不哭了。别人问为什么,国王答,因为失去子女的悲伤连眼泪都无法表达。
第二个故事是,一位画家要创作一幅无罪少女被献祭的场景画,画中人依照远近亲疏关系,脸上需要有不同程度的悲伤之情,当画到少女的父亲时,这位画家穷尽一切技法和才华,也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最后只能画,这位父亲双手掩面。
在丧子之痛面前,「文字是苍白的。艺术、绘画、电影都是苍白的」。他形容那种感觉,像黑洞一样,把人的能量全部吞噬。
丹去世后,时间仿佛变了副面孔。刘新宪不再关心今天周几,哪天放假,日子的标记点成了头七、清明节、孩子生日、中元节、过年、阴历祭日、走的第365天。他变得害怕夜晚。每当闭上眼睛,脑海里会涌现出很多张模糊不清的脸庞,哭声在耳边绵绵不绝。从不怕黑的他变得只有开着灯才能合眼。
「有时候我甚至会羡慕孩子死于疾病的父母,因为,至少,他们还有时间能够告诉自己的孩子,他们有多么地爱TA。」刘新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