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视剧《请回答1988》
关爱的技巧
关于父母的离世,冰清心至今都记得一个细节,那是在妈妈的葬礼上,她很伤心,和表妹倾诉,「我现在成孤儿了」,当时,很多人在一起聊天,可能是为了安慰她,有人说,「你都五十几岁才成孤儿」。言外之意是,人都是会死的,人家还有两三岁就失去父母的,你这点痛苦算什么。
当时,她就感受到了冒犯和不被理解,痛苦是可以被比较的吗?别人的父母什么时候离世,跟自己失去父母,有什么必然关系呢,「我的父母100岁走我都会痛苦」。
哀伤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疗愈,除了来自专业人士的支持,局外人也是照拂丧亲者的重要一环。对丧亲者的关爱仅凭热忱是不够的,还需要有关爱的技巧。
不恰当的话语就是一种二次伤害。如何界定一句话恰不恰当,郎俊莲医生给出的标准是,「只要哀伤者感觉到那些话听着不舒服了,都是不合适的,都是一种伤害。」
除了「节哀」,「坚强」或许是丧亲者最不愿听到的词汇。
刘新宪说,每次听到有人称赞「你真的很坚强」,他都感觉自己饮下一杯苦酒。他还记得丹的追思会头天晚上,他吃了几片安定才勉强入睡,上台之前,他又吞下一片安定,麻醉剂的效果很快在身体里蔓延开来,他感到有点头晕,泪水终于一点点止住了。他恢复了「冷静」——那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坚强」。
「我理解你的感受」,也是被批评得很多的「安慰」。
因为,没有「身受」就很难「感同」。美国海军陆战队上将约翰·凯利曾经不这么认为,在从军的岁月里,他曾许多次登门告诉战士的父母,他们的孩子死了。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想象父母失去孩子的痛苦,直到他的孩子罗伯特在阿富汗战争中被一颗地雷夺去了生命,他才意识到从前的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因为那种痛苦没有经历过的人「完全无法想象」。
因此,在丧亲者面前轻易地说出「我理解你」,这句话不仅不够真诚,反而会令对方更加孤独。
善意的口吻也会说出让人伤心的话。比如,宽慰人「葬礼办得很好,风风光光的」,劝人要「好起来」,每次见面都问对方,「走出来了没有」,这些话都会让对方不知如何回答,说走出来了,显然是假的,说没走出来,气氛又会很沉重。
「走出来了吗」,这句提问还会给丧亲者一种无形的压力,暗示对方,哀伤需要停止。但事实上,哀伤是一个长期的、非线性的、起伏反复的过程。《哀伤咨询与哀伤治疗》一书里有这么一段话:哀伤的平复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有时候状况好些,有时候状况差些。请允许自己有时候非常痛苦,有时候又可以把这样的痛苦搁置一边。
如果是在网络上遇到不相识的陌生人陷入哀伤,或许可以给对方更多一些的善意。凉山月就曾收到过许多陌生人的鼓励,她们很多都是女性,她们告诉她,「互相爱着彼此的人们之间都是被爱连接的,尽管你看不见,你却能够感受到,你和你爱的人永远这样连接着。」
除了言语,面对哀伤者的时候,要切忌给予他们同情的眼光,尤其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充满怜悯的、像看着乞丐一样的眼光,那种眼光本身就有巨大的伤害性。
那么,好的方式是什么样的?
郎俊莲医生的建议很具体,她说,如果想要用话语安慰对方,最好使用开放式问话,了解对方的需要,比如:最近吃得好不好?今天三餐都吃的什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采买的?我每天都惦记着你,想跟我聊的时候,随时打给我。要不要去外面走走?
在郎医生看来,当身边人陷入哀伤,比起言语,行动才是有力的安慰。协助对方处理丧葬相关事宜,去照顾对方,端茶倒水,整理房间内务,或是默默陪在他身边,即便什么都不说,也是很温暖的。人都是这样的,「当你特别郁闷,想找人聊聊,你是愿意找一个你还没张嘴就给你好几个建议的,还是在那默默陪伴你,听你说的?」
丹离世后,给予刘新宪很大安慰的也是身边人的行动。
James是丹最好的伙伴。小时候,James和丹放学后总是泡在一起,一块玩电子游戏,一块看录像,丹离开了,James和哥哥做了一个仿古的壁炉书架,以纪念丹的名义捐献给慈善组织,书架将永久地安装在一个精品店里,每次走进那家店,刘新宪都能看到这个书架,架子上有个铜质标牌,上面刻着:「献给被深深怀念的刘丹」。
刘新宪夫妇与James在壁炉书架前合影
爱的代价
丹去世后整整十年间,刘新宪和妻子每周都会去墓地看望。
丹沉睡于美国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公墓,那里像个安静空旷的公园,中心有小湖,湖面上常有野鸭。黑白的墓碑太冷峻,他们给丹选择了朱红色花岗岩,墓碑的中央刻着丹的名字,右侧刻着花朵,花丛拥着一个音乐符号,因为丹喜欢音乐,墓碑正面朝着一片开阔的绿色小山丘。
在丹左边大约三十米处,沉睡着一个小女孩。她是在两岁半时夭折的,她的父母每周都会来看她,后来,小女孩的父母又有了新生的孩子,他们会带着孩子一起来看望他们早逝的姐姐。那块小墓地上总会放上不同的玩具和可爱的小装饰。
在丹的右边十米处,是一个英年早逝的男子。那位晚年丧子的父亲,每个周六的清晨,都会在自己孩子的墓碑前放上二十四支深红色盛开的玫瑰花。
在丹的正前方二十米处,安息着一名41岁因患癌症早逝的女律师。2008年,她的母亲已经是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她是墓园里罕见的愿意和人交谈的人,每次见面,会不停地说,这个女儿曾经让她多么引以为自豪。老太太住得很远,每次来回要开车两个多小时。天气暖和时,她会带着折叠椅过来,她在女儿墓前读书,从70多岁读到近90岁。
还有,在一个稍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刻着小男孩名字的墓碑上有两个初生婴儿的小脚印,墓碑上写着「2013年4月16日至2013年4月30日」。那个小男孩在世上只生活了16天。在春夏秋的季节中,那个墓碑前总是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
在永生园,刘新宪看到许多和他一样的哀伤者,年复一年来到这里,有一年下大雪,大家挖出一条雪道去看望自己安息的孩子。
每次去看望丹,离开前,刘新宪和妻子会有一个特殊的仪式,他们会放飞一只气球,看气球飞上天,一点一点消失掉,仿佛给丹送去的一个礼物。他一直很遗憾,丹还在的时候没有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地爱他,所以在每一只气球上,他都会写,爸爸妈妈爱你,we love you,他想告诉丹,「我们非常爱你,一刻一刻都没有停过」。
丹的墓碑
哀伤研究学者希尔(Shear M K)说过,哀伤关乎人性中最深刻的爱——哀伤是爱,那些痛苦不过是一种爱的代价,哀伤从来都不是软弱。
我们无法忘却自己逝去的至亲至爱,是因为我们深爱着他们,爱不会消失,因此,哀伤也不会消失——将强烈的痛苦整合进生活,带着哀伤开始新的生活,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功课。正如哀伤学者库伯勒·罗丝所说:「你仍将会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但你已不再是过去的你。」
凉山月忘不了丈夫。一天,她在网上刷到《一生中必去的中国最美的五十个地方》,仔细数了一下,竟和丈夫一起走过了21个。她想起丈夫下葬那天,自己本想多留点他的贴身之物,想了想,还是把他常用的眼镜和手表也放进了那个小木盒,眼镜可以继续陪他看世界,手表可以继续陪他记录未来的时间。
她还在网上遇到过两个骗子,从一开始的点赞,到后来的私信关心,对方的主页展示的都是帅气的健身照,出入的都是高档场所,代步车都是BBA,不久便开始讲述自己婚姻失败,需要陪伴,约着线下见面,这些骗术是那么的一致,又是那么光鲜,令她更怀念那个朴实过日子的、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她的爱人。
元元依旧生活在对妈妈的思念之中。每次回家,她总是会去看妈妈,每次去,都会带上这段时间吃到的好吃的,店里新出了什么好吃的点心,先去买一圈,再带到山上去。元元从小学习乐器,在妈妈的墓前,她会拿出iPad,给妈妈放自己的演出视频,一边放视频,自己吃一些东西,和妈妈说说话,「就好像我跟她一起吃一顿饭那种感觉」。
最近,她看了日剧《重启人生》,也想过,如果真的可以重启人生,她希望妈妈可以开始新的一生,希望她出生在一个比较好的原生家庭,跟现在的小孩一样,物质生活好丰富,接受好一点的教育,有一段更好的亲密关系,进入一段不像这一生这样的婚姻,不用很优秀,幸福快乐就好了。她希望妈妈拥有崭新的人生,不必记得自己,「新的人生已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跟我有连接的,只是我的妈妈。」
刘新宪还在继续写书、讲课、维护网站。2021年1月,他的新书《哀伤疗愈》出版了,这本书非常通俗,总共就6万多字,用最精悍的语言把哀伤这件事情讲清楚。此外,他还注意到儿童哀伤,还有那些进入临终关怀期的濒临死亡者的哀伤。
不久前,刘新宪被确诊了前列腺癌。他很想在这几年再多写几本书,之后再好好休息。时间似乎变得更紧迫了,我们在道了再见之后,他又把关于哀伤可能要用上的数据资料再次重复了一遍,他一再强调,这是一个庞大的人群,急需被看到、被关照,因为,关照他们也是关照我们每一个人——毕竟,丧失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伤痛,没有人能够幸免。
每次收到其他丧亲者的感谢,刘新宪都仿佛看到哀伤的高墙被凿开一点点缝隙,有光透进来,他感到温暖和安慰,他说:「只要人们知道我,人们就会知道他。」他希望大家记得自己的孩子——刘丹,是新泽西州西园镇高中的学生,他喜欢商业、经济学、历史、动漫、音乐、阅读、烹饪和武术。
哀伤是一次没有归程的航行,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但「1000万颗破碎故事之心」一路蜗行,终将走进「新的生活」。
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哥伦比亚大学精神病学教授凯瑟琳· 希尔(Katherine Shear)曾有过一段形象的描述——哀伤是一个新的家园,是生者的永居之地,生者要在那里重新界定他们的生活,重建生活的意义。
凉山月迷上了鲜切花,一周一次整理花材,静静地醒花,什么都不想,摘除多余的叶子,然后插在花瓶里。丈夫走的第792天,她久违地发了朋友圈。女儿18岁了,懂事又优秀,身高长相都很像爸爸,她给女儿写了一封信,谈了高考,谈了亲情,谈了爱情,谈了健康,然后告诉她:妈妈永远是你的依靠。
元元谈恋爱了,对方是很好的人,在亲密关系里会有一瞬间觉得对方很像妈妈,「像妈妈一样对我好」。她的情绪谈不上稳定,但在妈妈离开的第542天,她发了条新的帖子:体重掉十斤又长十斤,不再天亮以后睡去,*自由,盖可爱的小熊猫毯子,有光照在我身上。妈妈,妈妈我总想起你,在很多时刻……在这段话的开头,她写道:「好久不见,在过新生活。」她也知道,「新生活」中,过生日再也收不到妈妈的祝福和礼物,生活永远缺了一块。
今年清明节前,冰清心用逝去父母的口吻给自己写了一封「天堂来信」,后来,她将这封信分享了出来,安慰了很多人,给了他们重建生活的力量。那封信摘录如下——
亲爱的,很抱歉我被迫离开了你。我肯定是回不去了,但是不代表我不想你,你有多想我,我就有多想你。我们就像一节莲藕,即便断开了,也还是千丝万缕连着的,这些你一定感应得到。正因为我们之间有爱,才会有这种叫做痛的感情存在。
但我不希望你一直这样痛下去,我希望每次你想到我时都有温暖和力量。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人生使命,你还没有完成,所以千万不能因为我不在了就心灰意冷,觉得人生无意义了。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但我更希望你往后余生,只有快乐、平安和幸福。
记得我的话:我们终会相见,在此之前,请多珍重。
元元把对妈妈的爱刻在了身上。
参考资料:
1、《哀伤疗愈》,刘新宪,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1。
2、《哀伤治疗:陪伴丧亲者走过幽谷之路》, [美] 罗伯特·内米耶尔 (Robert A. Neimeyer),机械工业出版社,译者: 王建平/何丽/闫煜蕾,2016-3。
3、《哀伤咨询与哀伤治疗(第5版)》,[美]J. 威廉沃登(J.William Worden),机械工业出版社,译者: 王建平/唐苏勤,2022-2。
4、《殇痛:失独父母哀伤反应的质性研究》,何丽、唐信峰、朱志勇、王建平,中国临床心理学杂志,2014年第5期。
5、「哀伤疗愈家园」网站。
6、Shear M K,Simon N,Wall M ,et al. Complicated grief and related be-reavement issues for DSM -5 [J]. Depress Anxiety,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