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丹(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老叶经寒壮岁华,猩红点点雪中葩”。在中国十大传统名花里,“花中娇客”山茶无疑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艳若牡丹,却无争芳斗艳之心;骨似寒梅,却无孤傲凄清之态。
因着它不羡春光,戴雪而荣,凌霜怒放,经久不凋,文人也赞其“挟桃李之姿,具松柏之骨”,具谦让之德,有着虽饱受风霜摧折却尽力维持的生之尊严。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尘时,也能痛快淋漓地枯萎,成全春日的又一场繁花似锦。
它更像一个饱读诗书、怀抱素心的大家闺秀,滇池的水滋养了她艳丽的容颜,蜀汉的风又塑造了她刚强的性子,因为内心温和淡定,所以举止舒缓从容、风华盎然。
山茶之姿:不是寻常儿女花
张翊在《花经》中把山茶列为“七品三命”,封作花中贵族。梅花虽高韵劲节,花容却稍显清瘦;桃李虽烂漫芳菲,但青春短暂;牡丹虽国色天香,但在冬日却枯容难藏,唯有山茶兼有三者之长而无其之短,的确不能被当作寻常儿女花来看待。
它开在山野,有对饮天地的独立和洒脱;落在庭院,也能坦然地参与进人间的花事里。它能与至傲的梅和至艳的牡丹相邻而立,也能于无人的荒野和冷酷的冰雪相拥而眠。
其品种多不计数,颜色也无一不备。浅红山茶,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深红山茶,如朱如火,若鹤顶之珠;白山茶是“苎萝美人含笑靥,玉真妃子披冰纱”,还有“正黄旗”“黑骑士”……“万绿丛中秀靥留,更著嫣和俏”,盛放的山茶花,极尽自然之美色,极尽世间之美名。
红茶花
唐·司空图
景物诗人见即夸,岂怜高韵说红茶。牡丹枉用三春力,开得方知不是花。
此诗咏红山茶,通篇没有正面描绘与赞美,而是采用反衬、对比手法,以国色天香的牡丹,衬托出茶花的高雅风韵。
首联以一般诗人见景则咏赞,唯独对具有高韵的红茶却不怜爱,以此表明红茶虽有高韵,却遭一般人冷遇的境况。尾联以牡丹虽是春天的百花之王,但与红茶花相比,还算不得花。此句以夸张法抑牡丹,褒扬红茶花。如此贬低牡丹,虽失于偏激,但山茶的艳丽出于牡丹却又是客观事实。
司空图晚年归隐中条山王官谷,几经迁移,终未出仕,其诗多表现山林遣兴、闲引自适的情态,此诗一反唐代世人皆重牡丹的偏见,可谓眼光独到,也暗含了诗人内心的取舍。
山茶花
唐·贯休
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红谬。今朝一朵坠阶前,应有看人怨孙秀。
贯休是唐末著名的诗僧,这首写四川山茶花的诗,立意与构思别具一格,不同凡响。
诗的首句虽然点明了风定日晴的花园环境,但没有去描绘茶花盛开的场面,而将笔锋一转描绘艳红如猩血的茶花已经“色死”衰败的景象,把立意放在了“惜花”上面。后两句写落花则更是匠心独具,运用了“绿珠坠楼”的典故。
《晋书•石崇传》载,贵族石崇的爱妾绿珠“美而艳,善吹笛”,被赵王司马伦的嬖臣孙秀看中,“指索绿珠。”在受到石崇的勃然拒绝后,孙秀矫诏逮捕石崇,绿珠为报答丈夫,当场“自投于楼下而死”。
贯休看到茶花“一朵坠阶前”,便联想到了绿珠坠楼,将绿珠与落花融成一体,抒发了自己的惜花(人)之情,并表达了对“孙秀”残害绿珠(茶花)的怨恨。
同样写爱花惜花的还有卢肇的“花如解语还应道,欺我郎君不在家”,诗人新栽的红茶花被人移去,找到茶花后以诗索之,将茶花比作自己的爱妻,真挚情意动人心魄。
山茶之骨:腊月榴花带雪红
“江上年年小雪迟,年光独报海榴知。”寒冷肃寂的冬日里,微雪轻扬,天清地旷,江雪将车声和人声都隔远了,海榴(山茶一别名)花放,艳红映素白,最是娇艳。
与同样凌寒而开的梅花不同,山茶花大而繁盛,且娇媚多姿,不但不似冬日之沉寂,反倒为沉闷的冬日带来了几分热烈和喧闹。韦应物“山药经雨碧,海榴凌霜翻”、皇甫曾“淮阳卧理有清风,腊月榴花带雪红”、方干“满枝犹待春风力,数枝先欺腊雪寒”、苏轼“谁怜儿女花,散火冰雪中”、杨慎“绿叶红英斗雪开”、段琦“独放早春枝,与梅战风雪血”……
文人对冷艳争春、红英斗雪的山茶的咏叹,已经超越寻常意义上对花木的欣赏,而是升华为一种感动、一种强烈的精神美感乃至生命的震撼。
邵伯梵行寺山茶
宋·苏轼
山茶相对阿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说似与君君不会,烂红如火雪中开。
这是苏轼在游览江都邵伯镇(今江苏扬州江都区)梵行寺写下的诗篇。诗写得既幽静又热烈:寺院中有两株山茶相对盛开,是谁栽种的呢?在冰雪未消、细雨纷纷的冬春时节,我独自来赏花。山茶花的娇艳姿色和傲然神态,任何语言都难以表达,鲜艳的红花似熊熊燃烧的烈焰,映衬着晶莹的冰雪。
善于运用比喻,是苏轼诗歌中的最大特色。此诗气魄豪放,想象丰富,比喻生动、新颖、贴切,给人以美的感受。山茶花因其深冬开花,又因其花大而艳,多为红色,有“冷胭脂”“雪里娇”“赤玉环”之美称。皑皑白雪中绽放的红色山茶,岂不是如火般恣意挥洒?加之叶色深绿,枝叶粗放,愈发衬得这红艳而不俗,明丽可喜。诗僧担当和尚也有“树头万朵齐吞火,残雪烧红半个天”之句。
山茶
明·归有光
山茶孕奇质,绿叶凝深浓。
往往开红花,偏压白雪中。
虽具富贵姿,而非妖冶容。
岁寒无后凋,亦自当春风。
吾将定花品,以此拟三公。
梅君特素洁,乃与夷叔同。
山茶花蕴含着奇特的气质,叶子凝含着浓浓的深绿。总是开出鲜艳的红花,还偏偏在皑皑白雪中。虽有牡丹一样雍容富贵的姿容,却不似牡丹随风摇曳的轻佻妖冶。岁寒年末时节的花儿没有比它更晚凋谢的,它也是凌寒迎春最早开放的。我要重新评定花的品秩,把它列为花中的三公(古时官职中的极品)。梅花气质奇特而洁身自爱,乃是花中的伯夷叔齐。
本诗前四句以雪的洁白映衬山茶花的艳红、叶的浓绿,突出山茶色彩艳丽的特点。中间四句借用“岁寒三友”的松柏衬托山茶花的坚贞品质:端庄高雅,有富贵姿,而无妖冶容;开在白雪中,岁寒而不凋。
王世贞《归太仆赞》称归有光古文词“不事雕琢,而自有风味”。此诗层次分明,转换自然,在平淡的文句中见出作者的新巧构思和丰富内蕴,令人读罢回味无穷。又托物言志,借山茶花这一意象,表达对有着崇高品格的人物的无限景仰与赞赏之情,也寄寓着作者高远的襟怀。
山茶之德:雪里开花到春晚
叶嘉莹先生曾提出“弱德之美”的概念。在她看来,相对于一味的索取和争夺,安然存在并承受于苦难中,便是所谓的“弱”。而在苦难中,有所坚持,有自己的操守,并最终完成自己,这便是“弱德”。可见,这“弱”并非软弱,而是一种在逆境中的坚守。这“弱德之美”,也如诗一样,可“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山茶、石榴是也。然石榴之久,犹不及山茶,山茶戴雪而荣……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
古人认为山茶有“十德”:如烁日蒸霞、寿三四百年、肤纹苍润、性耐霜雪、花放历二三月……山茶花艳而不妖、傲雪经霜、独迎春归,其花语为理想的爱、谦让,这是一种“躬自厚而薄责于人”的气度,是“入世已拼愁似海”的担当,也是“逃禅不借隐为名”的超脱。
山茶一树自冬至清明后著花不已
宋·陆游
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东园里三日来下雨刮风,桃李零落被风扫得空空如也。只有山茶不惧风吹雨打开得耐久,在绿丛繁翠中又开放了数枝颜色鲜红的新花。山茶花耐寒长寿,花繁叶茂,从小寒一直到清明之后,屡开不败,风韵别致,深得人们喜爱。特别是以它和在风和日暖的春天盛开一时,一遇风雨便飘落净尽的桃李花相比,更显出其“偏耐久”的品性的可贵。
此诗情与景水乳交融,语言清丽可喜,风格豪迈,语气雄浑。标题“自冬至清明后著花不已”,抓住了山茶花最突出、最珍贵的特性:吐蕊于红梅之前,凋零于桃李之后,餐霜饮雪,却树姿挺秀,繁英满枝。全诗不写山茶在长冬中的傲霜斗雪,而写在清明后斗雨战风,这正是诗人执著追求理想、爱国精神永不衰退的生动写照。
放翁一生爱山茶,一再赋诗咏叹,他另有一首诗云:“雪里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凭阑叹息无人会,三十年前宴海云”,亦是写其耐久的品行。“山茶开花春未归,春归正值花盛时”,山茶的赴冬迎春,不为彰显傲骨,而只是源于心中一句“我喜欢”。山茶的品格,就在于这一种温和的我行我素。
红山茶
明·沈周
老叶经寒壮岁华,猩红点点雪中葩。愿希葵藿倾忠胆,岂是争妍富贵家。
古人多用葵叶和藿叶比喻下对上的赤心。杜甫有“葵藿倾太阳”,唐太宗李世民亦有“藿叶随光转,葵心逐照倾”……雪中开得猩红点点无比耀目的红山茶,不会去争妍于富贵家,经寒怒放,开得耀眼,也只是为了像葵藿向阳般“倾忠胆”而已。
沈周是明代“吴门画派”领军人物,据载,他“书无所不览。文摹左氏,诗拟白居易、苏轼、陆游,字仿黄庭坚,并为世所爱重。尤工于画,评者谓为明世第一”。然其世代隐居吴门,“决意隐遁”,一生不应科举,追求精神自由,文徵明称他为飘然世外的“神仙中人”。他的清高隐遁不是逃避,不是无所事事,而是做自已喜欢的事。正是这种静守一隅,才让他有更多的空间自创一体、自成一格。
又说他交游甚广,深孚众望又平和近人,要书求画者“屦满户外”。即使是“贩夫牧竖”向他求画,他也从不拒绝。这般人物笔下的茶花,自然亦不会以张扬示人,而是静水流深、虚怀若谷。茶花的“倾忠胆”,也可看作他对自己一生理想信念的坚守。
山茶的美丽不只在花开,其花落也同样精彩。与别的花朵瓣瓣凋零不同,山茶凋零时,总是连同花萼整朵下落,如人头落地,故又得名“断头花”。这一别名,给人以壮士断腕的壮烈之感,也有不眷念过往繁华的洒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爱花花草草,包括那些落花枯叶。也许是因为,花开花落,也如同人的青春和暮年;人世的生灭故事,也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喜爱的,便是这一点灵犀相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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