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羊与切羊颇考验师傅的技术,既要把握时间,又要将精华的部位处理好,还不能浪费羊身上的边角料(蔡小川 摄)
一小碟一小碟的羊肉和羊皮组合好后,陈涛拿出早已备好的配料——切成丝的大葱、黄瓜、胡萝卜,甜面酱和薄卷饼——一套标准的烤鸭装备。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在发源地阿拉善这里,烤全羊的源头正是北京的烤鸭。从做法到吃法,无一不是复刻烤鸭的做法。
阿拉善的烤全羊自成一体,得追溯到300多年前的历史。要想弄清楚由来,得去一趟定远营,在左旗的市区里。1723年,阿拉善和硕特旗的旗王平定了青海等地的叛乱,因功晋爵郡王。随后的多年里,一直为清王朝镇守着这个西北要镇。雍正年间,清朝政府特许阿拉善王爷在这里兴建王府,依着颐和园造景,又仿照北京四合院建造住宅,便是现在的定远营,当地人称为“小北京”。
不仅兴建宅邸和寺庙,清王朝还将公主远嫁到阿拉善和亲,公主想吃家乡的烤鸭,可当时的阿拉善只有羊,哪儿来的鸭?于是厨子们就按照烤鸭的方法,如法炮制出烤羊,再经过几番改良,将烤鸭与蒙古族旧有的烤羊方式相结合,才有了现在烤全羊的流传。
三百年古法
为了弄清古法,陈涛带着我们去参观了一处更老旧的烤羊作坊。链条锁已经有些生锈,“这里大概有五年没用过了,以前我们都是在这烤羊,后来才换去现在比较现代化的厨房”。打开门锁,黑洞洞的,屋里有两个大的“土楼”,用土夯制而成,两三米高,垒成堆状,中间是空的。
说起烤肉用的坑架,各地都有类似的形制,通常是将肉密封在一个坑炉中烤制,像新疆的馕坑肉、印度的Tandoori烤肉都是那样。有意思的是,身为素食主义者的达·芬奇也设计过这么一个烤肉坑架。在他的《大西洋手抄本》里,有一幅设计图,画的是一个坑炉里的烤架,而且是个机械传动装置,坑炉顶部排风口有个风扇,转动时产生的动能带动烤肉架,风扇转动得越快,烤肉架就转得越快。虽然达·芬奇早在500年前就设计出了机械烧烤设备,不过不知道实现了没。
▲在阿拉善,正宗的烤全羊源头是北京烤鸭,因此吃法也是烤鸭的吃法,蘸着甜面酱、裹着大葱卷饼一口塞进嘴里(蔡小川 摄)
阿拉善的烤羊也是放在一个类似馕坑的容器里。只是这个“容器”太大,大到不应该称之为“容器”,而是“空间”,就像它一直以来的名字“土楼”那样,这是个“楼”,可以同时放下4只羊一起烤。
北京的烤鸭用果木,到了阿拉善,厨子们则用梭梭木替代。梭梭木是一种生长在沙漠中的植物,曲折而干枯,越是干旱、粗糙、日照充足的环境,越是梭梭木赖以生存的地方。梭梭木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烧完之后的火芯可以保留很久才成为灰烬。旧时代里,牧区戈壁上的人常用梭梭木取暖,火熄了之后,第二天扒开戈壁上覆盖梭梭木的碎石,火芯还能重新燃起。
“同时烤4只羊的话,大约需要300斤梭梭木。把羊倒挂在‘土楼’里,盖上铁皮盖,生火,烤就是了。”内蒙古做任何烹饪,说起来都是很简单的方法,几句话就概括完了,就像问“把大象装冰箱总共分几步”的答案那样简单明了,没有什么细节似的。但*年头长的老师傅,仍能在简单的过程中找到自己的经验。在“土楼”的下方有一个掺望口,可以看到“楼”里的羊烤到了什么程度,根据羊的颜色,陈涛可以精准地判断出是否需要加点柴火,还是要调整一下预期的时间。
通常来说,用这种古法烤羊,时间要控制在3至3个半小时,一旦时间过长,羊很有可能就会“脱链”掉下来,挂不住了。梭梭木烤出的羊有戈壁滩上独特的味道,焦而不煳,还有木香,但仍有弊端,这种木头燃烧起来烟很大,把“土楼”、烤房都熏得乌漆嘛黑,顺着烟道出去的烟也是乌黑。现如今,几乎没有人再用这种古老的办法烤羊了。
取而代之的是电加热的大烤炉。“烤羊时,要把内脏都清空,肚子里塞上葱姜和调味料,表面刷一层油。更重要的一点,是把羊蹄砍掉,因为羊蹄上的油脂很少,经不住三四个小时的长时间烘烤,若是烤了,只会变得干瘪又很硬,完全没法吃。”陈涛说道,所以那只“巡礼”的烤全羊没有羊蹄。
羊被拉到烤炉前时,四肢是捆住的,它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没有半点挣扎。一只具体的“待宰的羔羊”摆在面前,它大约一岁多,介于羔羊与成羊之间。
▲蒙式早餐里,不同奶制品竞相登场,“白食”与“红食”搭配着吃(蔡小川 摄)
陈涛的手法依旧娴熟,一刀切入喉管,放血,这时绵羊本能地意识到了死亡,猛烈地抽搐几下,便逐渐缓慢下来。羊血要备着,炒着吃或是做血肠,内蒙古人有不少处理羊血的做法。
迅速地,陈涛和徒弟两人把放了血的羊抬到沸水池里,脱毛。经沸水一滚,羊毛很快就自动剥落下来,露出光溜溜的酮体。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的时间,紧接着,处理干净表皮,掏出内脏,一只原本鼓囊囊的羊瞬间就瘪了下去,等待它的将是大火炙烤。
烧烤算得上是人类第一种熟食烹饪方法。如果从人类最早使用火的时间算起,那么烤肉的历史也得有上百万年了。人类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觉地控制和使用火的,虽然至今研究史前历史的学者仍对这个问题有很大争议,但可以知道的是,用火烤制熟肉并食用,意味着人类主动性的释放,因此有一种说法是,“烤肉让人之所以为人”。从原始社会到文明社会,烤肉是全人类味蕾上的共识,也是延续最久的一种肉类烹饪方式。在这个历史长河中,阿拉善烤全羊300多年的历史还是很年轻的。
牧羊人的快乐
“吃阿拉善的羊肉,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膻。”在阿拉善的几天里,总能听到这句话。不对,是在哪儿吃羊肉都能听到这句话。膻与不膻,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都是羊肉,那一口膻味,总是有些差别的,或重或轻,或是掺杂着其他气味,比如奶香、草木香,就像是香水的中调、后调,咖啡因产地而产生的不同风味一样,羊肉的风味也因不同的膻才更迷人。
阿拉善羊肉的质感,也得益于这份草质和环境。在阿拉善的第二天,我们去见了牧民陶大叔一家。他们的牧场离左旗巴彦浩特镇不远,祖上几代一直拥有这块牧区,在这里放牧。几年前,退牧还草的政策下来后,放羊不再那么自由,只能在自家的圈地里活动。
张远是陶大叔的爱人,是阿拉善隔壁的宁夏人,16岁时来内蒙古打工,认识了蒙古族牧民陶大叔,后来就嫁了。如今,他们的牧场里养了300来只本地绵羯羊,除了一部分供本地人食用,还有卖到外地的。
▲艾登别立格(汉语名陶永龙)在巴彦浩特附近的牧场放了一辈子羊(蔡小川 摄)
张远告诉我,阿拉善的草跟内蒙古其他地方的不一样,这边的草被称为“硬草”。“硬草就是那种生长期特别长,长得又特别慢的草;软草则是夏天长出来冬天一冻就都没了。现在冬天了,阿拉善长时间都是零下十几度,你看现在门口的草原,看起来光秃秃的,你以为没有草了?其实不是,羊就能在这里扒出草吃。宁夏那边就是软草,跟这边不一样。”因为常年吃着这片水土的草,本地的羊就长成了适合本地人口味的样子。陈涛也说,阿拉善人不爱吃外地羊,哪怕是内蒙古其他地方的羊,烤全羊只能用本地的羊做才对。
赶羊是个技术活,我这个新手第一次赶羊就遭受了打击。原本只是想把羊群招呼近一点,没想到一靠近,它们就跑,于是越赶越远,悄摸儿地从旁边赶也没用,最终还是绕着他们家的房子和羊圈兜了一大圈,被羊群牵着走。陶大叔说,羊群很通感情,它们认得主人,知道哪些人是亲近的人,陌生人来了通常都会“犯脾气”。
张远特别爱放羊,一放就是30年。想起李娟写《冬牧场》有两句对话:
我问牧民:“放羊的时候你都在干些什么?”
他说:“放羊。”
我也问了张远同样的问题。张远说:“看小说。”她说自己没什么文化,但特别爱看小说,年轻时把羊赶到山上,就看着这些羊吃草,自己掏出琼瑶的小说,一本接一本地看,看完琼瑶看金庸,“弄得自己总觉得自己是江湖人”。
有时候我们作为局外人,看着草原上的羊群,最后被屠宰、分割、烹煮、端上饭桌,总有种悲悯之心,伦理道德感徘徊在生命与食物之间,左右摇摆。可牧羊人没这种烦恼,他们早把这个问题想得通透。在他们看来,一只羊被做成羊肉,是最好的归宿,但他们的任务并不是烹饪,而是放牧,他们让羊吃最好的草,喝最好的水,整日陪着羊,寂寞时还给羊讲讲琼瑶金庸,便能养出最好的羊供到市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