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是个很高冷的人,他看淡世间的繁华,看淡名利富贵,用超越的姿态活在自我的世界之中。庄子冷得几乎没有什么朋友,这就是一个哲学家的孤独。
然而庄子还是有朋友的,这个朋友就是魏国的高官,著名哲学家辩论高手惠施。惠施是庄子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他一生辩论的对手。所以在惠施去世之后,庄子路过他的墓地时还曾经黯然神伤,感叹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朋友与对手了。
庄子与惠施经常辩论一些高深莫测的问题。一次是辩论人到底有情还是无情的问题,一次是辩论人能不能感受到鱼儿的快乐的问题,这一次,庄子与惠施辩论的是小大之别和有用无用的问题。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瓢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惠施告诉庄子说,梁惠王送给我一些大葫芦的种子,我种上成熟之后收获了一个大葫芦,光里面的种子就有五六百斤,可是这玩意太大了,用它来盛水,坚硬度不够,没有办法举起来;把它剖开当水瓢,实在是太大了,没有什么可盛,这葫芦太大,没有什么用处,我就把它给砸了。
庄子一听,很生气,说惠施你的脑子被驴踢了吧。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庄子说,惠施你真是不善于利用大的东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个宋国人善于配制防止手脚皲裂的药,世世代代以漂洗丝絮为生,有个外地的客人听说后,开出一百金的高价求购药方,宋国人就召集族人开会商量,我们世世代代以漂洗丝絮为生,才不过赚几个金,如今一下子就能得到一百金的钱,我们把药方卖给他吧。
外地客人带着药方去找了吴王,恰巧吴越发生战争,吴王命他做将领。正值冬天,外地客率军与越人在水上交战,大胜越国,吴王就划了一块地方封他做官。能让手不被冻裂的药,效果一样,但有人用它来封官进爵,有人却仍然不能摆脱漂洗丝絮的劳累,这就是因为使用的地方的不同。现在你有能装五六百斤种子的大葫芦,你为什么不把它做成腰舟,借此自由自在地浮游于江湖之上呢?而你却因为葫芦太大没有东西可盛而发愁,惠施,你的心被茅草给塞住了吧。
在这里,惠施与庄子辩论的是小与大的问题。惠施认为,这个葫芦太大没有用,而庄子说,可以顺着葫芦的大,做成小舟浮游于江湖之上。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庄子与惠施的两种人生境界的不同,境界的不同,其实来自于价值观的不同惠施执着于现实,而庄子超越于现实。惠施主张实用性,而庄子强调审美性,惠施用世俗的眼光来观察事物,庄子的是用艺术的超越的眼光来观察事物。
惠施被庄子给骂了一通很不服气,于是又和庄子展开了有用和无用的辩论。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惠施说,我有一棵大树叫樗树,它的根疙疙瘩瘩突出无法用尺子去取直,小树杈弯弯曲曲无法用圆规去测量,它长在路边,连木匠都不去看她一眼,你庄子说的话,跟这个大树也是一样大而无用,众人也不会赞同你的话。
惠施把庄子的话比作是一颗丑陋的材质恶劣的大树。惠施会打比方,庄子更会打比方。庄子说: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庄子说,你看猫和黄鼠狼,它们伏下身子趴在地上,等待时机猎捕猎物,它们上下东西跳跃,不管是高还是低,但一旦触发了机关就会死在罗网之中。而那种大牦牛,大得像天边的云彩,可以说是很大了,但他却不可能去捉老鼠。如今你有一棵大树,却担心它没有用处,你为什么不换一个思路,把它种在那无边无际的空旷的原野之上,然后在这棵树的旁边,无所用心地自由徘徊,在它下面逍遥自在地睡觉。这棵看起来无用的大树,不会夭折于斧头之下,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它,没有用得着它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困苦呢?
庄子提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事物的有用无用本来是没有固定的标准,从不同的使用方法可以得到不同的结果。葫芦固然太大而无法盛水,但可以把它做成腰舟,自由自在的泛游于江湖之上;不皲手之药,外地客人可以用做战争从而封官进爵,而宋人只会用来漂洗丝絮;殷代的帽子在宋国很流行,到了越国根本就用不上;大牦牛再大,也无法抓老鼠;一颗材质恶劣的大树,木匠都看不上,却可以将它种在无边的旷野,我们可以在大树下自由自在地闲逛。
在这里,庄子提出了他最重要的人生观——无用之大用。大树正是因为无用,才不会被斧头砍伐,从而保住性命。而在喧嚣繁乱的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们,正是追求有用,才会劳神费心,甚至招来*身之祸。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追求有益于国家社会,墨家磨破脚跟追求兼爱非攻,救国救民,纵横家凭借智谋和口才,纵横捭阖与各国之间,他们有的累死,有的身首异处,这就是追求有用的后果。
在庄子看来,追求俗世的功利价值,不如追求超越俗世的审美价值。这种无用而大用的价值观,来自于老子,但庄子把这种哲学思想发展成了他的人生价值观,这也是庄子在战国的乱世之中的处世之道和自保之道。
有用无用之辩,体现了不同的价值取向。惠施着眼于实用,而庄子着眼于审美;惠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中人,过的是俗世的功利的生活;而庄子过的是审美的超越的艺术化的生活,他属于诗与远方。这就是心灵高远与心灵居于一隅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