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胜波
“丁咚当啷”的货郎鼓声,“卖杂货来”、“头发换针来”的吆喝声,回荡在村庄上空、街道，伴随着鼓儿响和吆喝声，一个男子肩挑沉甸甸的担子现身村里，他肩头的扁担忽闪忽闪，发出“吱嘎、吱嘎”有节奏的声响。听到鼓响和喊声,人们知道是货郎老解又来村卖杂货了。
词典对货郎的释义是“挑担走村串巷的流动商贩。”货郎是一种古老的职业，据记载在宋代即已出现，北宋画家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中，就有货郎的身影，一些古代典籍中对货郎也有描写。上世纪60年代的家乡，货郎在家乡并不多见，货郎老解实属凤毛麟角。
老解,听口音是离我家乡较远、被人们称作“西来子”的西乡人，四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有了些许皱纹,他不太爱说话,缺少买卖人特有的热情态度,看上去有些冷漠。一条五尺长短的木扁担,一头系着个大竹筐,一头是个带若干小抽屉的木箱,还有一柄货郎鼓儿,这便是老解货郎生涯的全部家当。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那柄不同于拨浪鼓的货郎鼓,是在一根精致的木制手柄上,上下排列安装一面小圆鼓和一面小铜锣,鼓儿和小锣边上都有一根绳儿系着一颗木蛋，老解握着货郎鼓把手一摇,绳儿甩动木蛋敲击鼓面、锣面,便发出“叮咚当啷”清脆悦耳的响声。这种货郎鼓后来我在电影《地雷战》中看到假扮货郎的偷地雷的汉奸拿过。
在干货郎之前,老解曾干过收破烂兼头发换缝衣针。隔上一两天他就会到村里,也是一根扁担一头系着个密孔大网兜,一头担着个大筐,边走边喊“收破烂来,收废铜烂铁破鞋底碎铺衬……”、“还有头发换针来!”那时在家中老人嘱咐下,女人剪下的头发或者梳头梳下的头发,男人理发的头发渣儿都不舍得扔掉,塞在院墙的石头缝隙里,攒一段时间,遇到老解来村,老太婆从墙缝取下头发找老解换针,图得省下几分钱。老解根据头发的多少,给几枚针不等。后来老解改行干了货郎,仍保留延续了这项以物易物的生意。
到了村中,老解找块人群集中的宽敞地方卸下担儿，摇上一阵货郎鼓,鼓锣声节奏分明,清脆悦耳；再吆喝几声“卖杂货来——”、“头发换针来——”喊声拖腔拉调,低沉舒缓,一如他不急不躁的性格。他铺一块旧篷布于地上,放上十几个纸盒，把竹筐里的物件盛在盒内,又把箱子上的几个抽屉抽下放在布上,抽屉里也盛着各种小物件。老解挑来的杂货品种真不少,都是些杂七乱八的小物件,却是农村日常生活需要的物品,一溜儿摆在篷布上,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真像一所小型杂货店儿。
听到货郎鼓声和老解的叫卖声，人们陆陆续续走来，很快杂货摊周边聚集起一圈男女老少，响起大人打听价格的声音,和孩子们大呼小叫的喧闹声。
人们按照各自的需要和爱好,观看、挑捡、购买物品。老太太和中年妇女承担着家中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儿,她们的目光便在针头线脑上逡巡，那些纸盒里盛有一圈圈青、蓝、灰、白颜色的线、五颜六色的纽扣、束内裤的松紧带、包在锡箔纸里的大大小小的缝衣针、顶针箍、剪刀、锥子,还有给针引线用的引针器。妇女们分别挑捡要买的东西，老太婆絮絮叨叨地和老解砍价儿。
那个年代,年青女子在众目睽睽的大众场合总是表现羞涩,在老解的杂货摊前,面带羞容的大姑娘小媳妇喜欢三、五个人结伙以壮胆,她们一起低声商量着,分别购买喜爱和需要的东西,诸如发卡、小圆镜、雪花膏、蛤蜊油之类；有的买织线衣用的竹制或铁制勾针。那时候时兴恋爱中的姑娘为情侣绣鞋垫、烟荷包,鞋垫有“鸯鸯戏水”、“喜鹊登枝”等花花绿绿的图案,所以有的姑娘在买绣花针、小圆撑子、各色绣花丝线。她们边捡购物品边悄声开玩笑,有次我看到有个我叫三姐的姑娘手拿两束红的、绿的绣花线在端详,挨在她身旁的一个姑娘悄声说:“是不是要买线，给你当兵的如意郎君绣鞋垫？”三姐羞红了俏脸,在姑娘后背轻捶了一拳。
上点年纪的男人大多会抽旱烟,所以摊上的烟具也颇好卖。中年人忙着购买黑胶木烟斗,老头们有的购买白铜烟袋锅,有的买玉石烟袋嘴,所谓玉石只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劣质玉。年近七十的大爷爷长年抽烟用的是古老方法获取火种,抽烟时他用一块钢片做的火镰,在捡到的彩色“狼丁石”（俗称“火石”）上反复敲铲,激起点点火花,点燃了紧贴“火石”的火绒,又用火绒点着烟锅里的烟沫。有天他到河套放羊,丢失了火镰,在几个地方都没买到,老解来了,大爷爷问他有没有火镰？老解答有啊,那古董玩意儿买的人很少,我就没带,下次来带个给您。隔天老解带来火镰,镰刃闪着亮光,还有一个装火镰的小皮套。大爷爷如愿以偿,高兴道:“我在供销社都买不到的东西,在你这儿买到了。”还有人购买拴羊、拴狗用的铁索链。
老解的到来,也为少年儿童带来了兴奋喜悦,每当听到他的货郎鼓声和吆喝声,我和小伙伴们就会不约而同地从不同的方向聚拢到杂货摊前,边吵闹边浏览寻找自己喜欢的物件；几个小男孩对放在老解身边的货郎鼓感到好玩,围着指手画脚地看,大胆顽皮的大林趁老解不备,拿起货郎鼓摇了起来,惹起老解的不满,他白了大林一眼,夺回货郎鼓放进空箱里,大林红着脸吐了下舌头。
货摊上有小学生用的学习文具,其中有镶着木框的石板、石笔、铅笔、橡皮、小竹尺，有削铅笔皮的小刀和有小孔能旋转削铅笔的削笔刀,有装在小盒里为图画染彩的各色蜡笔。有孩子们爱吃的糖果,其中有麦芽糖、形似桔子瓣的糖、花花绿绿纸里包的水果糖,小塑料瓶装的糖豆粒儿。有小姑娘喜欢的多色塑料带头绳、红线头绳、橡皮筋、头花、蝴蝶结、小皮球；有男孩喜欢的玩具手枪、水枪、做弹弓用的胶皮条、能砸响的黄药炸泡儿、钓鱼钩和线、小陀螺、竹哨儿、口琴等等。
当然,大人除了能有限度的满足孩子购买学习用具的心愿,是不舍得为孩子买吃的或玩的东西,有少数儿童能用攒下的一点点属于自己能支配的零钱(如过年时大人给的压岁钱),买上一两件心仪的物品,大多数孩子则只是看看物品饱饱眼福而已。俗话道“较劲的孩子多吃糖”,个别孩子会以哭闹要挟大人为自己买东西。我的发小小亮,他父母接连有了五个闺女,第六个生下了他,中年得子的父母对他娇生惯养,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凡事都依着他,稍不如意他就会撒泼耍赖,躺在地上打滚儿。有次他跟他妈到老解摊上买东西,他要他妈给他买了一包水果糖,又要一支铁皮小手枪,他妈说都六岁快上学了,不能再玩那玩意儿。小亮立马施上降服大人的“撒手锏”,躺倒在地，手蹬脚刨地打滚,嘴里歇斯底里哭叫,他妈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起来,把他拽起来他又躺下哭叫得更凶,他妈没法,只好给他买了手枪,才平息了他的打滚哭闹。
家乡有句俗话“庄稼要紧,买卖要狠”,是说庄户人种庄稼,要严格抓紧庄稼作物的种植、管理、收获诸环节,做到不误农时；买卖人做生意不能过于仁慈,义不养财,对买家不能慷慨大方,要牢牢守住价格底线。老解就认真秉持这一理念,他货郎担的东西是不讲价的。起初他的货摊上摆有一个用硬纸板写的牌子,上书“小本买卖,谢绝回价”,可能是感觉缺乏人性化,后来他不再摆这个牌儿,但是有人买东西与他砍价儿,还是被他婉言回绝了。他对砍价的买主摊开双手,皱着眉头瘪着嘴满脸无奈地说:“我的东西的价格比起供销社的价格低多了,和我进货的价儿差不了多少,其实我挣的就是个辛苦钱儿,兄弟您再砍价我就连本钱也保不住了,我一家总还要吃饭吧？”人们听他说得可怜、在理儿,就很少有和他讨价还价的,买他的东西都照价付钱,图的还是方便便宜。成年后我理解了老解当初的心境和做法,他把一家人对生活的盼头,对好日子的向往,都寄托在货郎担儿和杂货摊上,他怎么敢有慷慨、大方、施舍的念头呢？
其实老解在物价上并不是坚守得一成不变,有时架不住有人软磨硬缠,他还是做出让步。有次有个我叫三奶奶的老太太,在货摊上拿起一小包锡纸包的缝衣针问价钱,老解答道共十根针一角钱,老太太发出两声“啧、啧”道:“哪有这么贵的针？我给你六分钱卖不卖？”老解苦着脸说:“大嬷,不瞒您说,我进价是七分钱,怎么能蚀本卖给您？”老太太掏出几个硬币说:“我这儿就有八分钱,卖给我吧。”老解说:“不行,说一毛就是一毛,少一分也不卖,我一时半会走不了,您回家找齐钱再来买吧。”老太太不满了,道：“人家做买卖都有个三回九转儿,你这人的买卖怎么做的这么‘嘎’,一点也不活泛,我家里也一分钱没有了,就这八分钱,你看怎么办？”旁边有人说合:“老太太七十多岁了,住在大南街,迈着双小脚大老远走来,真不容易,快卖给她吧。”老解犹豫下,叹口气道：“好吧,那就破破例吧。”一边有个老头悄声说:“别听他的,给他六分钱他也挣钱,他进一包针至多用五分钱。”有人问你怎么知道针的进价？老头答“我估摸着。”
村里一个我叫四姑的姑娘性格泼辣,快人快语,留着两条长可及臀的大辫子,她临近结婚时剪下了心爱的大辫子。老解来村了,四姑拿着大辫子问老解能换出什么东西？老解端详下,说能换一束绣花丝线、一个小圆镜、雪花糕和润面油各一瓶。四姑说你快拉倒吧,我这又粗又长又黑又亮的一双大辫子, 才换这么点东西,我不换了。说着迈腿就走,可能是老解估摸出两条大辫值点钱,不想黄了这桩买卖,忙喊住四姑,你别忙走,我再给你加上一把梳子、一个蛤蜊盒油,还有俩发卡,我豁出去了,赔点钱就赔点吧,你再不满意就没法子了。四姑这才放下辫子,拿着换到的东西走了。
印象中老解到我村来做货郎生意,只有短暂的两年,后来不知是何原因,再没看到他到村里。在当时众多的走乡串村的商贩中,老解只是个昙花一现的角色,但他那清脆动听的货郎鼓声,还有低沉徐缓的叫卖吆喝声,却在我心底留下深刻鲜活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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