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盖”公寓坐落在巴黎拉丁区与圣·玛梭城关之间的圣·日内维新街上。公寓的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叫伏盖太太。
公寓里住着几位身份不同的房客,他们虽然萍水相逢,但是团坐一桌时,颇有家庭风味。
最堪注目的是高里奥老头儿。人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是他的面貌被暗中的忧患磨得一天比一天难看。
然而,每当两个漂亮的贵妇人各自来找他时,他的脸上才放出光来,这却引起了房客们的种种猜疑。
这天凌晨两点,从安古兰末乡下来巴黎读法律的大学生欧也,纳·特·拉斯蒂涅,刚从表姐特·鲍赛昂太太的舞会回到公寓。忽然,静静的夜里传来一声叹息。
声音是从高里奥老头儿的房间里传来的。欧也纳以为高老头病了,慌忙凑到锁孔张望。只见,高老头正用一根粗绳拼命绞着那些绑缚在桌子上的镀金的银器。
一会儿,高老头解开绳索,拿起银块,放在毯子上面卷滚,非常利落地搓成一根银条,然后伤心地掉下几滴眼泪。他凄惨地叫了声:“可怜的孩子!”便吹灭蜡烛,躺上床去。
看到这里,欧也纳不明白高老头为什么要绞那镀金银器?他正要回屋,忽然三楼伏脱冷的屋内又漏出一道微光。
一会儿,灯光灭了,没有开门的声音,却听到两个人下楼去了。欧也纳想,伏脱冷半夜里又干什么呢?巴黎的怪事可真多啊!
欧也纳回到屋里,他想读书,可是舞会上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太太美丽的面孔使他心慌意乱。
第二天,吃早饭时,欧也纳叉了块羊肉,便兴奋地和房客们讲起他在表姐的舞会上,同阿娜斯大齐·特·雷斯多太太跳舞的情景。
听见阿娜斯大齐的名字,高老头猛然抬起头,不胜艳羡地望着他问:“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吗?”看到高老头这兴奋的面孔,欧也纳顿时惊呆了。
伏盖太太忙凑近伏脱冷先生耳边说:“是那些经常来找他的贵妇人吧?”伏脱冷点点头。“难道他养着那些女人吗?”伏盖太太气愤地说着。高老头并不在意,而是兴奋地吃完东西走掉了。
这时,房客们纷纷议论起来,都说高老头是个老色鬼,他完全是被那些婆娘弄穷的。可是,欧也纳怎么也不相信,一个那么美丽的伯爵夫人怎么能是高老头的情妇呢?
伏脱冷绘声绘色地讲起,早上他看见高老头拿着镀金盘子去卖,然后替伯爵夫人还债的情景。欧也纳猛然想起高老头昨夜的怪事,于是,他发誓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
第二天,欧也纳穿得非常漂亮,到雷斯多太太府上去拜访。当差的见他走过院子,大门外没有马车的声音,便轻蔑地瞧了他一眼。欧也纳咬咬牙忍受了,等候着当差的去通报。
过了很久,当差的出来说,太太在上房忙得很,让他到客厅里去等一会儿。欧也纳只好跟着当差的走进一条黑洞洞的长廊。
忽然长廊尽头开出一扇门,欧也纳听见雷斯多太太和高老头的声音,他忙定睛一看,伯爵夫人正和高老头拥抱呢!
一会儿,高老头从小扶梯的出口走了。欧也纳正看得出神,忽然传来伯爵夫人娇滴滴的声音:“啊,是你,欧也纳先生,我很高兴看到你。”
他们一同来到客厅,伯爵夫人把大学生介绍给她的丈夫,听说是鲍赛昂太太的表弟,伯爵立刻放下那副矜持的神气,招呼道:“久仰!久仰!”
伯爵夫人兴奋地说:“好极了,大家都是熟人!”欧也纳激动地说:“还不止这一点呢,刚才我看见从这儿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里,叫高里奥老头儿······”
听到高老头这个俏皮的字眼儿,伯爵像被火烧了似的,暴跳起来:“先生,你可以称呼一声高里奥先生吧!”伯爵夫人脸上也白一阵红一阵,狼狈不堪。
见此情景,欧也纳顿时惊呆了,他不知道自己怎样闯了祸,他想再待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便站起身来说:“太太,你和雷斯多先生有事,我告辞了。”说完深深鞠了一躬,走了。
欧也纳非常懊丧,他白白跑了一趟,还是没有弄清高老头和伯爵夫人的关系。他决定到表姐家去,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他不管袋里只剩一法郎零两个铜子,叫了一趟马车,又向鲍赛昂府赶去。
鲍赛昂府被认为是第一流的贵族住宅,是巴黎贵妇人们朝思暮想的府第。特·鲍赛昂男爵夫人是当今阔太太中的一个贵族领袖。欧也纳赶到鲍府,便向男爵夫人说明了来意。
男爵夫人听后说道: “哦呀,傻孩子,雷斯多太太是高里奥家的小姐啊! ” “啊,是她的父亲!”大学生吃惊地叫了起来。接着,男爵夫人讲起了高老头。
高老头原来做面条生意,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叫阿娜斯大齐,小的叫但斐纳。高老头在老婆死了以后,便把他的心血、他的慈爱全部给了两个女儿。
高老头给每个女儿五六十万法郎,让她们攀一门好亲事。阿娜斯大齐想当一个贵族太太,嫁给了特·雷斯多伯爵,但斐纳喜欢金钱,嫁给了银行家特·纽沁根男爵。
那时,两个女儿的家总是有高老头的一份刀叉,他可以受到很好的款待,女儿女婿对他照顾得既体贴,又周到。他们恭恭敬敬地瞧着高老头,好像恭恭敬敬地瞧着钱一样。
后来,高老头结束了买卖。哪知,不到两年,两个女婿便把他赶出他们的圈子,两个女儿也不愿公开在家招待他。柠檬榨干了,两个女儿把剩下的皮扔在了街上。绝望之下,高老头便搬进了伏盖公寓。
可是,两个女儿就是高老头的整个天地,是他生活的指路标。女儿虽然有了五六十万法郎进款,可怜的高老头还得替女儿还债。欧也纳想起那夜高老头扭绞镀金盘子的情形,说道:“高老头真伟大!”
男爵夫人告诉欧也纳,雷斯多太太的门算是关闭了,如果要想踏入上层社会,让他去接近纽沁根太太,她愿意帮忙。欧也纳高兴地答应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欧也纳和鲍赛昂太太一起到意大利剧院。他们走进剧场正面的包厢时,鲍赛昂太太说:“你瞧,纽沁根太太就离我们三个包厢远。”
欧也纳看见纽沁根太太,顿时像触电似的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于是,他恳求表姐,帮他介绍纽沁根太太。
这时,特·阿瞿达侯爵走进鲍赛昂太太的包厢,鲍赛昂太太高兴地让侯爵把欧也纳介绍给纽沁根太太。
侯爵搀着大学生的手臂,一眨眼来到纽沁根太太身旁,俏皮地说:“这位是鲍赛昂太太的表弟欧也纳·特·拉斯蒂涅骑士,他对你印象非常深刻。”
纽沁根太太听说是男爵夫人的表弟,顿时容光焕发,她把丈夫刚走开而留下的座位让欧也纳坐了。侯爵阿瞿达先生抽身告辞了。
纽沁根太太说:“我不敢请你留在这儿,一个人有福分跟鲍赛昂太太在一起,是不肯走开的。”“可是,太太,”欧也纳低声回答:“如果我要讨表姐的欢心,恐怕就该留在你身边。”
纽沁根太太高兴地说:“承你的情,我感激得很,不久我们就能成为老朋友了。”接着他们又谈起高老头、雷斯多伯爵夫人,直到纽沁根太太的丈夫来找她回去的时候。
欧也纳回到公寓,天色已经很晚,初交的成功,使他那激动的心情难以形容。他粗手粗脚地敲着高老头的房门:“喂,邻居,我见过你的女儿纽沁根太太了。”
“她玩儿得怎样?请进来吧。”高老头高兴得没穿好衣服就起来开门。欧也纳第一次走进高老头的房间,屋里的寒酸不由得使他惊呆了。
欧也纳不解地问:“高里奥先生,你女儿嫁得都这么阔,你怎么还住在这样一个贫民窟里呢?”高老头装作满不在乎的神气说:“只要她们玩儿得快活,我穿什么衣服,睡什么地方,有什么相干?”
这时,欧也纳把爱上但斐纳的消息告诉了高老头。高老头热烈地抱住了欧也纳,激动地说:“你喜欢我的女儿,我也喜欢你,我从你身上闻到了女儿的气息。”
翌日,伏盖太太问欧也纳,高老头真是一个伯爵夫人的父亲吗?欧也纳高声地回答说: “是,同时也是一个男爵夫人的父亲。”
高老头不胜感激地望着欧也纳微微一笑,作为酬谢。这时,一位在这里包饭的医科大学生皮安训却俏皮地说:“高老头只能当父亲的角色,他只有一根父骨。”
欧也纳听了并不觉得好笑,而是躲到卧房里给母亲和妹妹写信去了,他盘算着从哪儿去弄钱,满足自己踏入上层社会的*。
不久,欧也纳收到了母亲的来信,同时收到了母亲千辛万苦凑来的一千五百法郎。他想不拿这笔钱,但一想到自己踏入上层社会的*,便忘了被他罗掘一空的母亲和妹妹。
几天以后,欧也纳就去拜访纽沁根太太。当他跨进客厅,看见男爵夫人正在愁眉不展时,奇怪地问:“太太,是不是我打搅了你?”
纽沁根太太急忙说:“哦!不是,你别走,纽沁根在外应酬,我不愿意孤零零地待在这儿!”欧也纳询问她有什么为难事,她沉着脸摇摇头。
大学生问:“究竟是什么痛苦连至诚的爱情都消除不了?”纽沁根太太说:“这不能告诉你,你喜欢我,不过是男人对女人表面上的殷勤,如果告诉你,你就要躲开我了。”
欧也纳大胆地抓起她的手说:“你得把痛苦对我说,让我替你出力,哪怕要*几个人都可以。”纽沁根太太被这真诚的爱情感动了,她想起一个无可奈何的念头。
于是她叫人套车,和欧也纳一起坐车向王宫市场奔去。纽沁根太太声音颤抖地问:“你上过赌场吗?”欧也纳摇摇头。纽沁根太太这才舒了一口气。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纽沁根太太把荷包里仅有的一百法郎交给欧也纳,让他去押轮盘赌。欧也纳胸有成竹地说:“我一定照办!”说完,揣着美丽的钱袋向赌场走去。
一个体面的白发老人告诉他:“三十六门随你押,押中了加三十六倍。”欧也纳想到自己的年龄,把一百法郎押在二十一的数字上,他还来不及定一定神,只听一声惊喊:“押中了!”
随后,欧也纳将得到的三千六百法郎又押上赌盘,只是在一瞬间,欧也纳竟赢了七千二百法郎。
站在一旁盯看的老人,低声对欧也纳说:“如果你要是相信我,你赶快走吧,倘使你肯酬谢我的忠告,请你救济我一下。”欧也纳糊里糊涂地给了老人两百法郎,自己揣着七千法郎下楼去了。
欧也纳等车门关上,便把七千法郎捧给纽沁根太太。她一见,发疯似的搂住欧也纳,兴奋得不得了,那快乐的眼泪簌簌地淌了一脸。
纽沁根太太说:“你不知道,纽沁根斩钉截铁地拒绝给我六千法郎,可是他按月送这样一笔数目给他的情妇。我找父亲去吗?阿娜斯大齐和我已经把他榨干了,想不到你救了我。”
听到这里,欧也纳的心乱了,想不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夫人,竟为钱担心得要命。他还不知道,巴黎的妇女多半就是过的这种生活。
这时,纽沁根太太拿了六千法郎,给欧也纳一千法郎,欧也纳像小姑娘一样再三推辞。纽沁根太太说:“你要不肯收,我就把你当作敌人。”最后,他只得收下了。
一连多少日子,欧也纳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差不多天天和纽沁根太太一同吃饭,陪她出去交际,养成了巴黎青年挥霍的习惯。
没多久,欧也纳把钱用光了,还欠了债。这天晚饭后,他愁眉苦脸地坐在公寓的饭厅里。一位名叫维多莉的小姐含情脉脉地瞧着欧也纳。
维多莉是大贵族泰伊番的女儿,因为父亲要把产业继承给哥哥,便把她赶了出来,她无处栖身,便住进了伏盖公寓。她看到欧也纳的样子,亲切地询问他有什么伤心事。
欧也纳说:“如果你有了一大笔家私,你会爱一个你落难时候喜欢的穷小子吗?”姑娘姿势优美地点了点头,脸上浮起笑容,好似灵魂中涌出一道光。
欧也纳想不到挑动了她这么强烈的感情,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上前抱住了维多莉。
突然饭厅门口传来伏脱冷的声音,姑娘吓得跑上楼去。伏脱冷走到欧也纳面前,不动声色地说:“我早知道你要到这步的,也许你手头还缺少几千法郎吧?”说着,掏出皮夹,捡了三张钞票。
欧也纳不想接受伏脱冷的恩赐。而伏脱冷微微一笑,掏出一张贴好印花税的白纸说:“你先把这几张烂票子收下吧!”
穷困到极点的欧也纳,只好在借据上写了:“兹借到三千法郎,准一年内归还。”随手拿起了钞票。
伏脱冷接着说:“我可以给你提出一个谁也不会拒绝的计划。”“要我怎么办?”欧也纳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伏脱冷的话。
“你可以追求一个孤独、贫穷、想不到将来有大家私的姑娘维多莉小姐吗?”“可是她一个子儿都没有呢!”欧也纳诧异地说。
“这个吗?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父亲泰伊番老头儿为了把财产留给儿子,所以遗弃了女儿。我可以叫人去和他的儿子决斗,如果上帝的意志要召回他的儿子,那么泰伊番自会承认女儿了!”
欧也纳嚷道:“你是在开玩笑吧,伏脱冷先生?”“因为你要不在爱情上预支,你往上爬怎么能成功?我现在向你提议的,跟你将来所要做的,差别只在于见血与不见血。”
“别说了,先生,我不能再听下去了,你要叫我对自己都怀疑了。”“随你便吧!我的秘密交给你了,别忘了我这番心意,等你半个月!”伏脱冷说完,夹着手杖,若无其事地走了。
欧也纳望着伏脱冷远去的背影,不禁想到:这家伙要我*人,呸!那不行,我要规规矩矩、清清白白地靠劳力来挣我的财产。
欧也纳坐着马车走了。他付清了账,又打了一夜牌,把输的钱都赢了过来。他有了钱,顿时又神气起来。
第二天早上,欧也纳便不胜欢喜地把伏脱冷的借款还掉了。伏脱冷很气愤,他的计划*了。
晚饭后,欧也纳解开钱袋,数出一百四十法郎给伏盖太太,然后走出饭厅。高老头碰到欧也纳,便凑在他耳边说:“孩子,你来,我给你开开心!”拉着欧也纳上楼去了。
他们来到欧也纳的房间,高老头高兴地告诉欧也纳,在阿多阿街为他收拾了一所小巧玲珑的屋子,三天之内就可以搬过去。高老头说着,把一只红皮匣子塞在他手里。
欧也纳打开一看,一张纸条下面放着一只勃勒甘牌子的表。纸上写着:“我要你时时刻刻想到我······但斐纳。”
高老头眉飞色舞地说:“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她等着你。”说完,把欧也纳当作情妇一般地拉走了。
他们坐着马车来到阿多阿街一所三楼公寓。这是一所非常精雅的单身汉屋子。纽沁根太太从壁炉旁边一张椅子上站起来,声音非常柔和地招呼他。
纽沁根太太紧紧抓着欧也纳的手,带他欣赏屋子里的一切家具,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父亲为他准备的。
原来,高老头为了使女儿快乐,卖掉了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拿出一万二置办了这间屋子和全部家具,而自己仅存了一千二的终身年金。欧也纳看到老人的牺牲精神,感动得哭了。
整个黄昏,高老头像着了疯魔一般的高兴,他躺在女儿脚下,亲她的脚,把脑袋在她衣衫上厮磨。能和女儿在一起,他觉得黄连也变成了甘草。
时间已经到了半夜,因为屋子还没收拾好,他们只好暂时分手了。高老头和大学生回伏盖公寓。一路上,他们兴奋地谈论着但斐纳。
晌午,欧也纳收到一封封套很精致的信,是鲍赛昂夫人寄来的,信里附有一份给特·纽沁根太太的请帖。一个月以前预告的舞会快要举行了。
欧也纳赶到纽沁根太太家。纽沁根太太见到请帖,发狂地哭了,能够踏进圣·日耳曼区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早上一点,欧也纳才和纽沁根太太告别,回到公寓。
第二天,高老头和欧也纳一切都准备好,只等运输行派人来拉行李,就要离开伏盖公寓了,欧也纳在自己的房间里,再看看有没有丢下的东西。
忽然,欧也纳在抽屉内发现了那张当初给伏脱冷的不写抬头人的借票,他正想撕掉,不料,隔壁传来纽沁根太太的声音。
“啊,父亲,我马上要*了!纽沁根拿我们俩人的资本一齐放进了才开头的企业。”听说女儿的财产被动用了,高老头发疯似的从床上跳下来,要去找纽沁根算账!
纽沁根太太一把抱住高老头,哭喊道:“啊,不能,那样我要倒霉了。他死抓我的财产,代价是可以听凭我同欧也纳自由来往。”
高老头叫道:“不,还有法律哪!”纽沁根太太把高老头拉回床上告诉他,没有什么法律能对付这个人!
这时,楼梯上传来雷斯多太太的声音。纽沁根太太忙告诉父亲,好像姐姐家也出了事情。高老头顿时惊呆了,他感到祸不单行,怎么办呢?
雷斯多太太推门进来了。她见妹妹也在这里,局促不安,但她马上哭诉道:“啊,父亲,我这一次真完了!”高老头马上叫了起来:“怎么啦,娜齐?快快说出来,你要我的命了······”
纽沁根太太马上过来,扶着姐姐坐在椅子上,安慰她说:“你讲吧,你瞧世界上只有我和父亲爱着你,一切原谅你。”
雷斯多太太悲痛地哭诉起来:“父亲,你知道我替玛克辛还了不少的债。后来我看他愁眉苦脸,才知道他又欠了十万法郎的债。你拿不出这笔钱来了,我又什么都花光了······”
“是的,我没办法,除非去偷。”高老头无可奈何地说出了这句凄惨的话。雷斯多太太接着说:“为了救玛克辛,我把雷斯多家传的钻石和我的一齐卖了。后来雷斯多全知道了。他让我在自己的产业的卖契上签字。”
“不能签呀,永远也不能签这个字! ”高老头拼命地叫着。听说要动女儿的产业,好像撕碎了他的心。
“父亲,事情还没完呢!”雷斯多太太凑近老人的耳朵说,“钻石没卖到十万法郎,玛克辛被人告了,我们还缺一万二。”
一听见这惊人的数字,高老头猛然从床上跳了下来:“啊,我什么都没有了,呃!我还有银搭扣、六套银的刀叉,最后只有那一千二百的终身年金······”
雷斯多太太马上变了脸:“你的长期存款哪儿去了?”“卖掉了,只留下那笔小数目做生活费,我替但斐纳布置一个屋子,花了一万二。”
雷斯多太太挖苦地对妹妹说:“那是为了欧也纳先生吧?想不到在我危急的关头你会这样!”
“由你说吧,”纽沁根太太红着脸说,“我没有像你这样把可怜的父亲一千又一千地骗去,把他榨干了,撵出门外,现在用着他的时候,再来舔他的手!”
“你比我幸福,你老是像黄金一样吝啬。好吧!我没有姐妹!”纽沁根太太也气愤地说:“只有像你这样的姐妹才会跟着别人造我的谣言,你是野兽。”姐妹俩凶恶地争吵起来。
高老头像疯子似的跪在两个女儿面前哭着说道:“唉!你们撕碎了我的心,我要死了,你们应该和和气气,相亲相爱。”
两个女儿慌忙将高老头扶到床上,可是高老头脑袋仿佛烧了起来,他痛苦地扯着头发,绝望地叫道: “我什么都光了!娜齐,只要有人救你,我肯为他拼命,为他*人放火!”
欧也纳听到这里吓坏了,他急忙抓起当初给伏脱冷的借据,把原来借款的数目,缮成一张一万二的借据,写上高里奥的抬头,拿着走过去。
“你的钱来了,太太!”他把借据递给雷斯多太太,“我正在睡觉,被你们的谈话惊醒了,我才知道我欠着高里奥先生的这笔钱。这儿是张票据,你可以拿去周转,我到期准时还清。”
雷斯多太太拿了票据,反而脸色发白,气愤地叫道:“但斐纳,你竟这样卑鄙,借他来报仇,让我把自己的秘密、生活,我的耻辱、名誉,统统交在他手里!”
“嗳,他是我的儿子,是你的兄弟,娜齐来拥抱他。”高老头见欧也纳救了他的女儿,便发疯似的抱住他,拼命吻他。
纽沁根太太说:“别理她,父亲,她疯了。”雷斯多太太说:“疯了!疯了!你呢?”姐妹俩的争吵,深深刺激了高老头,他像中了一颗子弹似的昏倒在床上。
欧也纳和纽沁根太太急忙替高老头解开背心。雷斯多太太却拿着票据走了。
高老头睡熟的时候,纽沁根太太也准备走了,她对欧也纳说:“今晚在意大利剧院等你,现在还是让我瞧瞧你的屋子吧!”
她一进去便叫了起来:“哟!你比父亲住得还要坏,你心地太好了,倘使你想挣一份家业,就不能把一万二千法郎随便往窗外扔。”欧也纳耸耸肩送她回家去了。
晚上,欧也纳陪纽沁根太太去意大利剧院,他没回公寓,而去享受了他的新居。直到第二天下午四点多,一对情人才记起了高老头。欧也纳急忙奔回公寓。
高老头接二连三受到女儿的打击,脑溢血发作了,他躺在床上。欧也纳奔进来,看见皮安训守护在高老头的床边。
皮安训告诉欧也纳,早上高老头的一个女儿来过后,高老头便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拿走,做了些该死的交易,回来后,便病成这个样子。欧也纳说:“好吧!我先来陪他,你去吃饭吧!”
皮安训走了。高老头醒了过来,他拼足了力气告诉欧也纳,早上娜齐来了,为了参加那个舞会,她定做了一件金线铺绣衣衫,可是裁缝要等一千法郎还清才肯送衣服来。
为了娜齐快快活活地消磨一晚,高老头把银搭扣和餐具卖了六百法郎,又把终身年金押了四百法郎,现在一千法郎已经放在他的床头,只等娜齐来取了。
不久高老头又昏睡过去了。皮安训上楼了,欧也纳下去吃饭。接着他俩轮流守夜照顾高老头,并想方设法给他种种治疗。
第二天,雷斯多太太没有来,派了当差的来拿钱。女儿不来,高老头好像很高兴地说:“她不来也好,免得看见我病了操心。”
晚上八点半,医生来了,认为病人没有什么希望了,但还有好几次反复。欧也纳把高老头交托给皮安训,便去给纽沁根太太报信去了。
欧也纳愁眉苦脸地跑到纽沁根太太面前。只见她头已梳好了,鞋也穿好了,只等套上跳舞衣衫了。“嗯,怎么,你还没换衣服?”“可是太太,你的父亲······”
“又是我的父亲,”她截住了欧也纳的话,“应该怎么对待父亲,不用你来告诉我。甭说啦,你快打扮吧!”欧也纳被这个风雅的忤逆女儿吓呆了。
欧也纳识透了纽沁根太太的心,觉得她为了参加舞会,不怕踩着父亲的身体走过去。虽然他有高尚的念头,可是不敢利用爱情强迫她走上道德的路。他只好换衣服去了。
欧也纳换上跳舞服装,便和纽沁根太太坐车到鲍赛昂府去了。他们赶到鲍赛昂府时,这里已经很热闹了。五百多辆车上的灯把鲍赛昂府的四周照得通明雪亮。
每间客厅里都是巴黎最美的妇女,一个个盛装艳服,堆着笑脸,宫廷中最显要的人物,各国的大使、公使、部长、名流,争先恐后地拥在鲍赛昂太太周围。
乐队奏着欢快优美的音乐。纽沁根太太能在这个舞会露了头角,好不得意,她尽情地卖弄风*,显示自己的美丽。
雷斯多太太穿着金丝绸的衣服,戴着全部钻石,可是这些钻石是她最后一次戴了。欧也纳看着她那气概非凡的神气,好像看到了高老头的破床。
纽沁根太太问欧也纳:“你觉得娜齐怎么样?”欧也纳说:“她预支了她父亲的性命。”
清晨,欧也纳冒着寒风走回伏盖公寓。他看到高老头脸上没有血色,没有生气,已经扭作一团,他不由得大吃一惊,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皮安训到医院去了。欧也纳独自陪着老人,他心里暗想:美好的灵魂是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待久的,伟大的感情怎么能跟一个猥琐、狭小、浅薄的社会沆瀣一气呢?
公寓的男仆克利斯朵夫送木柴来了。高老头忽然醒了过来,他认出了欧也纳,非要见他的两个女儿。克利斯朵夫看见欧也纳对他递了个眼色,便动身去找了。
高老头不出声了,仿佛集中全身的精力熬着痛苦。一会儿克利斯朵夫回来了,欧也纳以为高老头睡熟了,便让他回报出差的情形。
克利斯朵夫说他先到了伯爵夫人家,伯爵不见客,雷斯多太太从一扇看不见的门里走到穿堂,说她正在同丈夫商量有关她孩子生死的问题,等事情结束,再来。
说到纽沁根太太,克利斯朵夫说根本没有见到她。老妈子说,太太从跳舞会回来,正在睡觉,中午以前叫醒她要挨骂的。男爵也不在家。
高老头听了挣扎着坐了起来:“她们一个也不来!现在我才知道女儿是什么东西!我忙了四十年,样样为了她俩,而今日我的财产、我的一辈子都变成了一阵烟。”
高老头好像看清了一切,他哀号着: “倘若我有钱,倘若我留着家私,她们就会来,会用她们的亲吻来舔我的脸!啊,钱能买到一切,买到女儿!我对她们的慈爱,她们都狠狠地报复了!她们两个的心都像石头!”
欧也纳给他端来一杯满满的药茶。老人有气无力地握着欧也纳的手说:“啊,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上当了,我没有女儿,她们从来没有爱过我,我看不见女儿,这是我终身的苦难。”
高老头哭喊着,仿佛挨了一棍,他又昏过去了。欧也纳吓坏了,幸亏这时皮安训赶了回来。
皮安训按了按高老头的脉,人已经不行了,可是还得办很多的事,哪儿来的钱呢?欧也纳掏出表来交给皮安训去当掉,让克利斯朵夫守候着高老头,他去找高老头的两个女儿。
欧也纳赶到雷斯多太太的家,伯爵听说岳父要死,冷冷地说:“我对高里奥没有什么好感,他死也好,活也好,你自己去说吧!”说完,把他带进雷斯多太太的客厅。
雷斯多太太已经失去了自由,她像泪人似的说:“先生,我都知道了,请你告诉我父亲,他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一定会原谅我的。”欧也纳听到这里,只好呆呆地走了出来。
接着他赶到纽沁根太太家,发觉她还在床上,她说从舞会回来受了凉,在等医生。欧也纳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哪怕死神已经到了你身边,爬也爬到你父亲跟前去,他在叫你!”
纽沁根太太见欧也纳身上的表链没有了,便喊叫起来:“怎么你的表没有啦?”欧也纳说:“你父亲一个钱也没有了,今晚要把他入殓的尸衣都没法买,你送我的表在当铺里了。”
纽沁根太太一听,猛地从床上跳下,奔向书柜,抓起钱袋递给欧也纳。她打着铃,嚷道:“我去我去,让我穿衣服,欧也纳你先走,我会赶在你前面的!”
欧也纳因为能对要死的老人报告有一个女儿会来,几乎很快乐地回到公寓。他打发车夫车钱时,发觉银行家太太袋中只有七十法郎。
欧也纳刚要上楼,伏盖太太装着一副又和善又难看的神气,过来说:“你和高老头已经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十法郎的被单,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个寡妇怎能受得了这样一笔损失?”
欧也纳赶紧奔上楼,皮安训押了表已经回来了,欧也纳数了二百法郎交给了伏盖太太。
欧也纳回到高老头的屋里,他找了件白衬衫,和皮安训给高老头换上。只听高老头轻轻地叫了声: “啊,我的儿哪!”整个灵魂便随着这句话飞逝了。
高老头的两个女儿谁也没来。欧也纳到特·纽沁根夫妇和特·雷斯多夫妇家奔走,毫无结果。门房都奉有严令,说:“先生跟太太谢绝宾客,他们的父亲死了,悲痛得不得了!”
欧也纳回到公寓,在静悄悄的街头,望见小门口停着口棺木,谁都不曾把手蘸过的蹩脚圣水壶,浸在盛满圣水的镀银盘子里,门口黑布也没挂,这是穷人的丧礼,既没排场,也没后代,也没朋友,也没亲属。
欧也纳和皮安训倾其所有,到拉希公墓买了一块地,代办了高老头的丧事。他们在墓上立了一块碑,刻上几个字:特·雷斯多伯爵夫人暨特·纽沁根男爵夫人之尊翁高里奥先生之墓 大学生二人醵资代葬。
六点钟,高老头的遗体下了墓穴,皮安训因医院有事没来,参加高老头丧礼的只有欧也纳和克利斯朵夫两人。欧也纳瞧着墓穴,埋葬了他年轻人的最后一滴眼泪。
其他人都走了。欧也纳一个人来到墓地高处,他远眺巴黎,欲火炎炎的眼睛停在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的区域。他气概非凡地说了句:“现在咱们俩来挤一拼吧!”然后他为了向社会挑战,到纽沁根太太家吃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