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3》选手姚慧
GQ报道:在欧美,邻近性、无害这些特质似乎不像在中国这样被反复强调。
吴畅畅:这只是我的一个揣测而已。欧美国家的文化和市场环境还是以占有性个人主义意识形态为主导。在这么多年的全球化过程中,尤其是二战结束之后,随着好莱坞文化霸权的建立和文化产品的扩散,这种占有性个人主义(possessive individualism),即一种“我强,我就一定能出来”的成为一种普世性的意识。欧美综艺或真人秀的路数就是以此为核心。中国虽说自改革开放以后面临着同样的全球化趋势,但我们的文化里根深蒂固的集体主义,或者说群众路线的特质还在。这种群众路线,其实很大程度上与个人主义、占有性个人主义是互斥的关系。
所以这些年,很多电视选秀出来的冠军都不具有进攻性,他们更像邻家男孩或者邻家女孩。一个好的节目,一方面要造神,另一方面要适时地把偶像拉下神坛。
❸真人秀的“真”GQ报道:《创3》这个节目里有很多意象,比如梦幻的城堡、通往城堡的长长的火车,仿佛在鼓励女孩们:你看,梦想就在前方,你只要拼尽全力往前跑,就一定会到达。你怎么看这套话术?
吴畅畅:我更喜欢韩版的《Produce 101》的开场,选手一开始要从电梯里出来,有个选手坐在电梯里说,“我当练习生的时候就好像在坐电梯,我不知道电梯什么时候停,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走出这部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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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命运感。
吴畅畅:对,这个点去年就被挪用在了《青你1》里面,节目组把电梯换成了旋转楼梯,我觉得做节目就得要这样的东西,通过用这种对命运感和不确定性的视觉隐喻,呈现行业中个体的真实境遇,引发联想,产生共情效应。可是,今年的《创3》的开场,却让我有些失望。还是选手和导师用空泛的话语表征梦想,我相信她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很真诚。但这种表现手法,很陈旧,老气横秋,和节目组要呈现的高级感更是背道而驰。
其次,《创3》这次的赛制是很残酷、很好看,但是我总觉得这个赛制用在这些练习生小姑娘身上有点用错了,她们经不住这种赛制。把这些训斥和吼叫用在一些小姑娘身上,牵引出的可能更多只有惊呼、流泪等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这样残酷赛制,如果要产生好看的效果,可能放在《老大哥》那种真人秀里更合适,或者把它用在都是高校出身的,相对来说文化资本更多一点的选手上,在镜头上、言语反应上可能会更好看,更高级。
GQ报道:说到真人秀部分,我注意到节目中像SNH这样的系统里出来的练习生,她们被长期训练打造成在镜头前克制、整齐、滴水不漏的样子,这似乎使得她们很难在真人秀镜头前被注意到。
吴畅畅:人们为什么要看真人秀?人们看的就是人在被规训过后,仍然会有一些情感的不经意的、无意识的表露,这个就叫“真实”。练习生在经过规训后,表情控制、形体控制,都是有明确且严格的规定,是被规训过的产品。而真人秀要看是什么?是在某些环节、场景当中,选手无意识展露的某句话或表情,它脱离了规训的轨道,让人有窥私的兴趣,也能产生某种程度的情感共鸣。
举个例子,当年《创造101》节目里,选手们被节目安排去宜家购物装饰寝室,有两个姑娘当时在网上引发了讨论。一个是高秋梓,高秋梓喜欢吃东西,她在餐厅吃到只剩二十分钟了才想起来要买家具,那反应就特真实。你想如果换成是香蕉娱乐的姑娘,她们肯定不会这样。另外一个是杨超越,大家买完了东西回到宿舍,在一边休息的时候,只有她拿着一个锤子在砰砰砰地敲东西,这也是她下意识的习惯,因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这就是电视节目当中真人秀部分的魅力,也是她们吸粉的重要来源。
❹选秀节目中的性别探索与性别想象GQ报道:今年的中性化选手变多了,我想起《创1》时的Sunnee,她因为不想穿女团服的裙子还引起了一阵争议。但其实今年的节目组已经直接省去了这个环节,为她们准备好了裤装。
吴畅畅: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改开以来的中国已经算是个社会性别和性存在比较多元化的一个国家了,只是它在主流媒体上很少被呈现出来。从05年《超女》的李宇春开始,再到当年07年的《快男》里一位叫刘著的伪娘,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的各类选秀节目反而成了这种多元化社会性别的一个表演平台和中介,这种方式至少为他们的存在维持了一定的可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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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你怎么看待中性化选手在女团中的位置以及未来的发展?
吴畅畅:韩国其实是一个传统社会性别根深蒂固的国家,在电视剧、综艺里,我们都很难看见这种女性性别逾越的情况出现,倒是男性气质向女性气质的转换挺多的。
这跟中国的情况恰好相反。我们所说的铁娘子,就是一种女性气质向男性气质的靠拢。人们如果看到女性像男的,会形容她“特豪气”、“特飒”,但是如果男性像女性,会更容易引来负面议论。我们的社会对于男性性别逾越的情况的宽容度并没有那么高,我觉得这跟霸权式的父权制度有密切关系。所以我觉得,在女团当中出现像男生的女团成员很正常,因为这意味着处于霸权地位的男性气质的位置并没有被解构,反而是加固了。
GQ报道:从李宇春那一届选秀开始,一批中性化选手火了,其实同时期走女性化路线的选手也不少,但她们很难走到后面。当时的张含韵、刘惜君,她们身上背负着大量的污名,诸如“绿茶”这种词语都被引入到对她们的讨论中。相反,像李宇春、尚雯婕这种中性化选手,她们很自然就跟私德话题绝缘了。
吴畅畅:这个观察很重要。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是,这些偶像的粉丝主体还是女性,这些女性粉丝在追星实践中,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找到了一种性别逾越的快感。虽然我们也赞颂女性的干练,但那种更多的是一种集体主义的、高度政治化的女干部式的干练,而直到李宇春的出现,我们才真正在电视上看到了某种个人主义的、非政治化的社会性别的逾越。她们对李宇春的喜爱包含着某种期待,期待从李宇春这样的偶像身上获得安全感,一种跟“私德败坏”话题绝缘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