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耗资近千万元新修的蔡氏宗祠(黄宇 摄)
科大卫在其《皇帝和祖宗》一书里重点分析华南地区宗族的形成,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来自地理的角度——华南地处偏远,远离王朝政治中心,地方自治的色彩更浓,同时向王朝政权靠拢的*更强烈;另外,因为粤闽沿海尤其珠江三角洲地区,早年属于荒滩,耕地基本由移民开荒所成,为了确立对自己开荒成果的保护,需要建立一套内部人的治理机制。
从明朝中期开始,族谱的编纂,不再以虚构的祖宗谱系和里甲登记为核心,而以成员考取科举功名为核心。拥有科举功名的成员,主持祠堂的祭祖活动,赞助宗族的其他活动。明朝开国后8年,整个珠江三角洲只诞生了33名进士,而在之后的两个世纪内,珠江三角洲共产生了390名进士,换言之,每三年一届的会试中,平均就有6名进士。从16世纪到18世纪,社会各阶层开始广泛感受到文人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一个阶级从草莽百姓中诞生出来,并成为影响地方治理的一股重要力量——绅权。
现实世界中的士绅,除了考取功名的人,通常还包含两类人——富人和能人。尤其后两者,虽然没有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官方认同的“体制内”,但却依靠物质财富和特殊技能(比如中医、风水先生、礼仪文书等)积累起来的声望,取得了乡村社会的一致认同。按照于建嵘的分析,绅权系连接皇权与族权之间的桥梁,它超越了一般的族权,是“宗族之间冲突的缓冲器”。
种种传说,构成了一种稳固的内部文化,支撑着这里的宗族运转。但是,传统乡村社会中,皇权、族权和绅权三足鼎立,相互支撑、相互制衡的三角关系却已经不复存在。
还记得第一次去博社的时候,我跟博社小学的老师蔡昭宇聊天,他的祖父曾经做过生产队的会计,父亲是村里第一个高中生,后来在小学当老师,红白喜事都来找他写字,对村里每个人的生平都了然于胸。蔡昭宇子承父业当了老师,哥哥蔡昭立则是乌坎水利站的公务员,这次扫毒行动后也被上级派回博社担任过渡期的副*。按传统宗族观念,这样一个书香世家在村里的威望应该很高,但他却是一副蹉跎的样子,住在小学拥挤的宿舍里,感慨今非昔比,没有人再看得起读书人了。
更让人心酸的是与老人会理事蔡光臣的第二次见面。蔡光臣60出头,做了一辈子小学老师,还是理事会的成员,第一次见他是在去年社戏时,他坐在宗祠门口的台阶上,等着理事会分给每位理事的一块猪肉。那时候,他对村庄的事情并不愿多谈,几次催促我离开。第二次拜访博社,我又找到他家,吃惊地发现他已经卧床不起,奄奄一息了。由于结肠炎动了三次手术,医生说只有十几天的生命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向我感慨,若有来生,一定不要做个好人。“我一生讲德,本分做人,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要钱没钱,要屋没屋,看看那些坏人,一夜暴富,高楼大厦,现在世人只认钱。”
博社村贫富差距极大,很多人还住在年久失修的老祖宅里。(黄宇 摄)
那位酷爱整理宗族史料的老师也一样,他用“家乡”这个词儿来指代博社村,但却已经是被“家乡”基本抛弃的边缘人,只能在故纸堆里维系与家乡的联系。科大卫在书中对传统乡村社会的坍塌提供的结论是:民国年间,就地方与朝廷中央的关系而言,祖宗已经无关痛痒了。随着“国民”、“国家”等概念的到来,代表中国封建制度残余的宗族开始成为有识之士攻击的对象。1904年,梁启超从美国回国,游记中提及“中国人的缺点”,第一项就是“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他引述美国总统罗斯福的话,主张以国家的理念代替乡村的理念,迈向现代化的中国,也必须要把“乡村”抛弃。自此之后,传统的中国乡村社会就靠边站了。
因为腐败,外部的法治约束失效;因为金钱当道,内部士绅阶层的崩塌,又让宗族运行失去了自我约束的力量。即便蔡东家这样的绝对领袖,也无力撼动村庄的运行规则,有过村支书和房头“老大”双重经历的蔡汉良就感慨,有时候,这个位子上的人也是身不由己,只能顺势而为。2013年阴历七月初十晚上,蔡东家曾经召集各个房头的“老大”在蔡氏宗祠里开了个会,告诉大家回去分头转告本房子孙,制毒有害,七月十五之前必须停止。可是,并没有人真正遵从指示。
(注:由于可理解的原因,几乎所有采访对象都拒绝记者使用其明确的个人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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