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易卜生的自述，其创作秘诀似乎在于“基于个人亲身体验的双重的‘看’”。易卜生所谓“双重的看”，一是诗人自己作为看的主体去观察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二是诗人作为观众、作为他者去看自己内心显现的东西（可见的形象、场面等）。无论是哪种“看”，其重点是看诗人的内部世界或诗人内心显现的东西。而这样的反观内视，其实就是自我审视，即“自审”（或者说“处在一定阶段的自审”）。这样一来，易卜生所谓“双重的看”，大致是包含在他所谓“自审”之内的。因此，易卜生的创作秘诀，基本可以锁定在“自审”上。
从易卜生的创作实践来看，他的“自审”至少包括自我审视、自我审思、自我分化、自我审判、自我外化等五个阶段。
所谓“自我审视”，是指对“自我”（社会化、历史化、艺术化的自我，含社会共同体中的同胞在内）的经历、性格、言行、灵魂、作品等进行审视。这实际上是一个观察同胞百态、反观自我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过程。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在一个社会共同体中的人物与事件，都是自我的一部分，每个人的犯罪与堕落、恐惧与软弱、冲动与反省、内疚与忏悔等都是他的犯罪与堕落、恐惧与软弱、冲动与反省、内疚与忏悔，都需要得到“同情的理解”。
此外，一个作家的“自我审视”，还意味着在社会历史的深谷中有所“洞见”，这里“洞见”的对象既要在自己的内心里有些根芽，又得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自我审视”的深广度，以及审视过程中的独到发现，将直接决定作品的“血肉”，并影响到作品的审美普遍性，因此它是易卜生进入创作状态的基本前提。
所谓“自我审思”，是指作家对自我看到的一切展开深入细致的反思。艺术作品虽然主要是显现感性现象，但在“显现”之前，其实是离不开“深思”的。大作家、大艺术家往往是伟大的思想家，其对民族历史文化、社会生活真相、宇宙人生底蕴、人性人心人情的洞察与反思往往有着过人之处或独到之处。
易卜生在谈到《罗斯莫庄》的创作过程时，曾明确说过：“直到我对我的经历达到了非常清晰的理解并得出了我的结论之后，我才能考虑把我的思想转化为一部虚构的作品。”显然，他是先通过自我审思得出结论之后，再考虑把思想转化为一部虚构作品的。
所谓“自我分化”，是指作家在反思所见所闻所感的过程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自我人格的某些因子投射到不同的人物身上去，或者在不同人物身上发现自我人格的某些因子，或者为了传达其深思后产生的思想而自觉地使用“分身术”，总之是把“自我”分化为若干人物形象，让他们在特定情境中产生纠葛，从而化育出一个个戏剧场面。
作家笔下的戏剧，首先必定在其脑海中上演过很多次，而只有经历了“自我分化”这个环节，其脑海中才会上演一幕幕精彩的戏。比如在《建筑师》中，易卜生至少把自我分化为索尔尼斯、希尔达、艾林、瑞格纳等人物，让他们相遇在一起，然后产生种种对话，从而构成若干戏剧场面。
所谓“自我审判”，是指作家在长期深入反思和自我分化的基础上，在创作中让笔下人物展开自我反省、自我控诉、自我审判、自我裁决，或者让一部分自我控诉、审判、裁决另一部分自我。比如在《罗斯莫庄》中，罗斯莫看到吕贝克也能充分意识到自己的罪过之后，就对她说：“没有人裁判咱们，所以咱们必须自己裁判自己。”后来他们就一起跳进水车沟自*了。这是易卜生把自我分化为罗斯莫与吕贝克，再让他们展开自我审判、自我裁决。
又比如在《建筑师》中，易卜生通过塑造索尔尼斯这个人物，写出一部独特的“忏悔录”，全剧的主体内容几乎就是索尔尼斯的回顾、反省与忏悔；索尔尼斯最后爬上塔楼顶端再摔下来，可以看作是他自由自觉的自裁活动。
再比如在《博克曼》中，易卜生不仅让博克曼花了八年时间自己审判自己，还派了艾勒来控诉博克曼犯下了“双重谋*罪”。在《复活日》中也是这样，易卜生派出爱吕尼来审判雕塑家鲁贝克所犯下的罪过。这可以看作是易卜生让自我的一部分来审判自我的另一部分。当然，剧作家在创作中具体如何展开“自我审判”，是一个非常精微复杂的问题，涉及诸多方面的因素，这里只是道其仿佛，让人有所感觉而已。
所谓“自我外化”，是指剧作家运用一定的媒介，把自我审视、自我审思、自我分化、自我审判过程中所看到和体验到的东西有选择地外化、表现出来。这是戏剧创作中非常关键的一个环节。
通常，一般人也可能有难忘的经历和深刻的体验，但他们不一定能把那些体验恰切地外化出来；而诗人、艺术家区别于常人的地方，不唯其体验之深，更在其外化之妙。
严格来说，作家的“外化”不是“我手写我心”，而是站在读者、观众的立场，从他们的视角看，他们怎样看得最清晰、最合适，作者就怎样去外化、去呈现。对于易卜生来说，观者所见者，主要是各种形式的“自审”。因此，从其创作的角度讲，这个“自我外化”的过程，形式上是“看”的过程，而实质上是“自审”的过程。
综上所述，易卜生的戏剧创作，从开始阶段的“自我审视”，到中间阶段的“自我审思”“自我分化”“自我审判”，到最后阶段的“自我分化”，从根本上说都是在“自审”中展开的。因此，就其实质而言，“自审”是易卜生戏剧创作的核心秘窍或首要秘诀。
充分理解易卜生的“自审”，不仅可掌握进入易卜生戏剧世界的钥匙，亦可领会易卜生戏剧的精髓。受过易卜生影响的鲁迅，曾自道其在创作中“无情的解剖自己”；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残雪也曾说：“自我反省是创作的法宝。”可见，易卜生的秘诀，与鲁迅、残雪的“法宝”是高度一致的。
事实上，特别注重自我反省、自我解剖、自我审判的远远不只是易卜生、鲁迅、残雪这几位作家。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大多数伟大的作家都具有自我反省、自我批判的精神。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自审”乃是现代文学创作的秘诀。
【本文来源于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易卜生戏剧诗学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