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林海音在去台湾前,在北京住了26年,“北京话说得嘎巴脆”。
刚到北京的时候她才5岁,父亲在京安顿好了职业,便到台湾接母亲和她去北京。他们暂住的谦安客栈旁边是有名的“第一舞台”,林海音就在那里第一次看了京戏。后来全家一起住进了椿树上二条的家,林海音从此开始了成为一个“北京小姑娘”的生活。
在《我的京味儿回忆录》里,她回忆道,“(在北京)开始穿着打了皮头儿的布鞋,开始穿袜子,开始喝豆汁儿,开始吃涮羊肉。”她每天早上去上厂甸小学上学,要走一段鹿犄角胡同,到了西琉璃厂,“首先看见的就是羊肉床子大宰活羊血淋淋的倒在门口”。她喜欢在家里的大院子里看槐树花上吊下来的“吊死鬼”“肉麻地蠕动”,用瓶子收集起来,便是好玩具;也喜欢挤在人堆里听鬼故事,“猛一回头,看见黑黝黝的夹竹桃花盆里,小猫正在捉壁虎,不禁吓得呀呀乱叫。”
30岁时,她和家人前往台湾。回忆起北京的童年往事,她写下了著名的自传体小说《城南旧事》系列,收有《惠安馆传奇》《我们看海去》《兰姨娘》等六篇故事,讲述的是20世纪20年代老北京的城南往事。 “我写北平,是因为多么想念她……原来我所写的,数来数去,全是陈谷子、烂芝麻呀!但是我是多么喜欢这些呢!”林海音讲起自己所写的故事,用的还是北京话的形容,“陈谷子、烂芝麻”。
直到80岁,林海音在对董桥的信中还提到,“我实在很喜欢写小孩子的玩意儿,以后想多写些。”今年3月18日,恰是林海音诞辰一百周年,让我们走近她笔下的、小女孩英子眼中的城南旧事。
在她的城南,凡事平平常常
《城南旧事》的第一个秘密是井窝子惠安馆里的“疯子”。六岁的小英子初次见她,觉得奇怪,所谓的“疯子”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绛红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这样温和大姑娘的形象,非但不让小英子害怕,反而让她生了好奇之心,有事没事她常跑去找秀贞,小英子陪着秀贞晒棉袄、收拾屋子,还配合着她说糊涂话,等待不会回来的三叔思康回来,盼望生死不明的女儿小桂子回来。正是从各种寻常的举动和糊涂的话语里,秀贞凄凉的经历也完整了:她爱上了一个来他家住宿的学生,学生走了,她却*了,生下的孩子被偷偷扔了。
其实“疯女人”的故事,我们已见的很多了:就像老舍《月牙儿》里的叙事者“我”长大以后,遇到过几乎一样的事情,以至于最后堕入娼门。苏童的《桥上的疯妈妈》,讲的也是一个失去了孩子得了疯病的女人,她常年穿着一件白旗袍,站在桥上等她的女儿素素,跟《城南旧事》的秀贞一样,弄不清楚时间,还总惦记着要给女儿编个蛋套,只是苏童笔下这个疯女人的表现远比秀贞凄厉得多,因为周围人经常对她露出“敌意”,她也在发现自己的衣物首饰都已经丧失殆尽时,终于面露悲切之色——那可不是一个像秀贞般的大姑娘,确实是个疯女人。
惠安馆里的秀贞特殊在哪儿呢?我们可以发现,即使落得这样的“下场”,她的谈吐行动仍然是富有温情的(虽然她的结局来得残酷而猛烈),这份“温情”可能是因为秀贞仍有父母的荫蔽,也可能是因为化身为“小英子”的林海音的童年回忆始终笼罩着重重光晕,用作者自己的话说——“每个人的童年不都是这样的愚騃而神圣吗?”
随着六岁的主角小英子视线的展开,北京城南的生活图景渐渐浮现,过去的城南居民讲着圆熟的北京话(英子妈妈不纯熟的北京话是要被小孩子笑话的),形容急脾气的小孩是“小暴雷”,说太阳是“老爷儿”。小英子日常里的事情,不过是和宋妈说话儿、和妞儿玩耍,对着打糖锣挑子上的糖葫芦眼馋,凡事都平平常常,没什么大事情发生,除了最终谜底揭晓的时刻,但很快地,一切又重归平静。
在桩桩波澜不惊的小事儿之间,林海音反倒写出了许多趣味。妞儿跟英子玩的时候,嘴里哼哼唧唧的是“打花鼓”,虽然她是被迫学戏卖艺,但在玩得高兴的时候,却能高兴地扭起来,哼起“开哀开门儿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几岁的小孩儿唱“打花鼓”,看来稀奇,映射的其实是北京生活中处处可见的平民趣味。
在一篇名为《忆儿时》的文章里,她这样回忆道,“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北平有一种穿街绕巷的唱 ‘话匣子 ’的,给我很深的印象。也是在夏季,每天晚饭后,抹抹嘴急忙跑到大门外去张望。先是卖晚香玉的来了,用晚香玉串成美丽的大花篮,一根长竹竿上挂着五六只……” “话匣子”是留声机,装上百代公司的唱片,放的是梅兰芳的《宇宙锋》。除了听“话匣子”,幼时的林海音还经常被老妈子带去城南游艺园,跟着老妈子听文明戏,后来胆子混大了, 她也敢到处乱撞,看变戏法儿、听大鼓,看见众人们“扔手巾把儿”叫好,有时还或许赶上“一位发脾气的观众老爷飞茶壶”。
这里提到的“话匣子”在《城南旧事》里也出现过,仍然是装着大喇叭,放百代公司的唱片,不过放的不是梅兰芳,而是谭鑫培老板的《洪羊洞》。城南游艺园也出现了,小英子满心盼望着兰姨娘带了她去,去听大戏场、文明戏还有大鼓书。在话匣子、游艺园以外,当然还有好吃的——佛照楼的八珍梅、街上的糖葫芦、西交民巷的驴打滚儿,都是小英子喜爱的 “京味儿”。
除了这些小孩儿感兴趣的事物,从林海音的“京味儿回忆录”看来,让她留恋的老北京事物还有许多,比如说男人不去的香粉店、上过当的天桥、文人爱逛的琉璃厂、骑毛驴逛的白云观,还有满街穿蓝布褂的女学生,都使她回味无穷。
林海音的京味审美与悲剧书写
“京味”不止是风俗习惯、穿衣吃饭而已,还是一种审美态度。在《话说“京味”》一书里,学者赵园提出,所谓“京味”,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流派,或以北京题材为决定因素,而是有着共通的风格,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她将林海音的《城南旧事》与老舍、汪曾祺一同列入了“京味小说”的行列。
赵园认为, “京味小说”的特点之一是平民精神以及俗文化趣味,它表现为“笔墨间的亲切、体贴,作为底子的,是作者的人生态度,那时一种与世俗人生认同的态度”,也是人之于人的人生价值认识的平等感与亲切感,这也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知识分子的启蒙姿态大相径庭。
从这一点看来,正如老舍《正红旗下》里活得快活可爱的姑父,成天手里提着四个鸟笼子,怀里藏着三个蝈蝈,逗着孩子们玩儿,少女小英子也是活得快活可爱的,跟惠安馆的秀贞涂指甲,跟井窝子的妞儿玩耍,不管她们是不是糊涂、处境是不是困顿;再到后来的“贼”叔叔,还是从娼门里出来的兰姨娘,或是家里的佣人宋妈,小英子与她们的相处,也是出于一种“人之于人的人生价值认识的平等感”,以及“与世俗人生认同的态度”。在“京味”的浸透里,小英子对周围众人的喜欢或是不喜欢,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又包罗万端的人情味。于是,他们不再是疯子、弃儿、贼、老妈子或是妓女,而是实实在在生活在城南的人。
也正是借着这股人情味,林海音看似轻松地道出了生命过程中的种种生离死别和无可奈何。在最后,妞儿、秀贞、兰姨娘、宋妈纷纷离英子而去,最终爸爸也要离开了,《城南旧事》的结尾写到:“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了。”爸爸死了,母女几人生活将无着落,但这话却说得多美。
不光林海音是如此处理人生的悲剧的,老舍在《骆驼祥子》里写到大杂院里的苦命女小福子被逼良为娼、上吊自*的经历,也是如此轻描淡写,甚至不是正面描写,而是在祥子去“白房子”找人的时候,跟妓女“白面口袋”打探来的。听罢小福子的结局,祥子的反应也不是哭天抢地,而是一系列恍惚的、安静的举动:“没等她说完,就晃晃悠悠的走出来。走到一块坟地,四四方方的种着些松树,树当中有十几个坟头。阳光本来很微弱,松林中就更暗淡。他坐在地上,地上有些干草与松花。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树上的几个山喜鹊扯着长声悲叫。这绝不会是小福子的坟,他知道,可是他的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
平民生活里,该面对的事情,还是得面对。就像爸爸在重病中安慰小英子时所说的,“英子,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此后,小学毕业的英子不仅要“硬着头皮”闯过毕业典礼演讲,还要闯过漫长人生剩余的所有关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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