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如果有妹妹,她也不会成为另一个莎士比亚,因为她要做饭、生孩子。”女性文学研究者张莉教授用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引发了全场观众关于女性作家困境的思考。3月7日,腾讯新闻华文好书主理人王姝蕲邀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莉,诗人、小说作者、艺术创作者、宿写作中心主理人巫昂,以及写作者、艺术创作者、劳动者王柳云在天津内山书店·大悦城店进行了“请听她说:2024娜拉怎样”主题对谈。
左起:王姝蕲、张莉、巫昂、王柳云
“请听她说”文化品牌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集团、腾讯新闻联合发起,以书为媒,致力于推动女性共读、思想互助,聚焦于女性成长主题,通过全国联合书展、线上圆桌会和线下共读等系列文化活动的开展,丰富女性人生的可能,拓展女性思想的边际,激发女性向上生长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本场活动是该品牌的发布仪式暨文化对谈首场活动。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集团董事长助理张俊显、腾讯新闻泛体育娱乐垂类中心负责人李珅、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张莉、内山书店总经理赵奇,进行“请听她说”品牌揭牌仪式
百年后回看娜拉出走“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女性独立之路有多远?
1923年底,鲁迅在北京面向女学生进行了一次演讲《娜拉走后怎样》,谈论易卜生戏剧《玩偶之家》的女主角娜拉,鲁迅敏锐地捕捉到女性独立这个重大社会问题,揭示出家庭主妇娜拉的命运,觉醒之后离家出走,但因为社会不能为女性提供平等的就业机会,娜拉经济不独立,最终“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时隔整整一百年后,新时代的女性处境如何,在国际劳动妇女节之际,齐聚内山书店讨论“2024娜拉怎样”这个话题,具有很强的仪式感和现实意义。
在妇女解放的历程中,一百年是什么样的时间长度?对谈主持人王姝蕲请观众注意看活动主题“请听她说”中的“她”字,王姝蕲说:“这个女字旁的‘她’字我们每天使用,习以为常,但是这个字其实才出现大约一百年时间。过去没有专门的字用来指代女性第三人称,鲁迅说语言学家刘半农为这个字打了一次大仗,才确立下来。仅仅一个女字旁的‘她’字就需要大打一仗,可见百年中那些的重大妇女解放命题,比如女性政治地位、婚姻自由、教育权利、经济独立等等,这些变革有多么不易!那么随着社会变迁,新时代的女性又面临哪些全新的问题?这就是《请听她说2024娜拉怎样》要探讨的。”
腾讯新闻华文好书主理人 王姝蕲
张莉:像男人那样生活,不是女性成功标准,女人自己就是标准
事实上,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也没有为娜拉安排结局,但单是对着丈夫说出了“我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这句话,在当时已足够振聋发聩。
张莉的新书《我看见无数的她》中有一篇文章《在今天,娜拉能走多远?》。在张莉看来,这句当时颇具革命性的话,在今天看来已明显不具进步性了。“当娜拉说出‘我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时,她实际上是把丈夫当做人的标准。那时候,一个女性对未来最好的想象,是像男人那样生活。可是今天看来,在现代意义上,男人不该成为女人的标准,女人自己就是标准。真正的现代女性不是要成为像谁的一个人,应该成为自己。”
娜拉以丈夫作为自己成为人的标准,是一种很正常的思维,因为在一百年前或更早以前的作家、艺术家群体中,女性所占比例极低。在张莉看来,这是一个概率问题:“当女性受教育的基数到达一定程度,当整个社会文明确认,女性是一个独立的有创造性的群体时,女作家、女艺术家才可以诞生,而这不过是近100年的事。1920年代,第一批女大学生才有机会走进北京大学,与男生同校上课。这是我们社会的进步。”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文学评论家 张莉
王柳云:我看云看河看雪景,但别人说我是疯子
王柳云是一个很难被定义的创作者。50岁前,她跟写作和艺术几乎不沾边,高中辍学,做过生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51岁拿起画笔,去福建、深圳学画,后到北京成为保洁员。工作时间,她是北京高楼大厦里面的保洁人员;休息时间,推开厕所的门,她的三平米画室就在这里。57岁时,她又拿起了写作的笔,而且一出手就展现了过人的天赋,写出了《青芥人生》和《月光不迷路》两本书。困扰很多年轻人的拖延症,似乎在她身上不存在,她每天能写一万字,少的时候也有几千字,一本13万字的书,20天就能写完。
对于自己有艺术天赋这事,王柳云很早就知道:“我看天上的云在四季里变化,但我发现其他人看不到这些。下雪时,我看这雪这么好,这么广阔,就沿着河流徒步三四十里看雪景。我想周围的人应该也跟我一样对这美景感兴趣,但别人说我是疯子。只有我自己在雪里独自奔跑,我觉得很难受。后来我慢慢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做艺术的人很少,我有艺术天赋,但艺术不属于我生活的环境。不过我还是偷偷高兴了一下子,因为我发现了我自己。”
至于为什么在51岁这年开始画画?王柳云的答案很现实:因为那一年,在福建碰到了一个免费学画的机会。“也不是天上掉馅饼,那里开了一个风景区,需要吸引更多人去那里旅游,所以他就做了一个噱头,叫‘人人都是艺术家’,免费教大家画画。当然我去不是为了看风景,我是真心实意奔着学画去的。”
学画是为了圆自己的艺术家梦吗?王柳云坚决否定了这一点:“管他艺术家不艺术家呢,肯定轮不到我,我这条命不是做艺术家的命。我最喜欢一句话,‘石头孤独地飞’。我认为自己就是一块很顽劣的石头,我去学画,就是为了晚年无聊的时候,人家都抛弃我的时候,把我当一个神经病的时候,我可以躲在角落慢慢画一点自己的画。好在第五、六天的时候,我的画就卖掉了,也证明我确实有一点天赋,那就继续学下去,到现在。我不是一个所谓的艺术家,只是因为时代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而我也愿意走过去。”
写作者、艺术创作者、劳动者 王柳云
巫昂:娜拉应该走出家庭吗?我的选择是不走进去
如果说王柳云的身份复杂性来自于她的多种职业间极大的跨度,那么巫昂身份的复杂性,就在于她把文艺青年的几乎所有领域都尝试过一遍。主办方给出的介绍里,她是诗人,小说作者,艺术创作者,宿写作中心主理人,播客“和别人的男朋友一起逛公园”主播,独立品牌“无有定论”合伙人。但这也只是她一部分的工作,她还给杂志写封面文章,给品牌写软文,把一个人活成了100个文艺女青年。用她自己的话说,“工作不分高低贵贱,我们是用自己的聪明才智获取报酬。女性开启创作者之路的前提是务实,要能够养活自己。”
除了务实,巫昂还自认是个尖锐的人。对于提出娜拉之问的鲁迅,她敏锐地指出:“其实他自己家里就有一个娜拉”。
她所说的“鲁迅的'娜拉'”指的是许广平。“因为她是鲁迅的妻子,所以被尊称为‘先生’,但她在给朋友的书信中也提到过‘无尽的家务折磨着我’。如果她不去帮鲁迅先生打理他的家,不为他去生一个孩子,不帮他接待访客,不去帮他料理书信、文稿等,她就不会只以鲁迅夫人的身份被后人记住。”
“所以今天当我们在讨论‘女性应该出走吗?’时”,巫昂说道,“我个人的选择是不进去,我不进入到这个系统里面。我相信这不是勇气,而是一种明智的选择。所有做创作的人,搞研究的人都需要绝对的专注,需要没有人打扰。我们不需要做一个所谓贤良的人,而可以做一个非常自私的,专注于自己事业的人。如果家庭和婚姻不给我们提供这样的利好,我们就不要进去了。不要相信那些你需要‘出走’的地方会给你带来幸福。”
诗人、小说作者、艺术创作者
宿写作中心主理人 巫昂
王柳云:我的幸福感是我那个全世界最没用的男人给的,所以我感谢婚姻
面对婚姻的话题,有过两次婚姻的王柳云给出了相反的选择:“我认为女性还是要进入婚姻的。”然而,对两任丈夫,她的评价都不高:第一段婚姻“把我折磨得九死一生”,第二任丈夫“全世界所有男人的缺点他都有,全世界所有男人的优点他都没有。”
在她看来,婚姻是她的根据地:“我不需要他的钱,只需要他的善良,他就是我的一块根据地。我用他那块地盖房子,建我的事业,利用他的好处,然后呢,我可以纵横四海。所以我感谢男人,感谢婚姻。”
张莉:新女性写作就是要让那些听不见的被听见,看不见的被看见
而在张莉看来,不能以是否进入婚姻衡量一个人的幸福。婚姻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进入不进入婚姻,其实是个人的选择,另外,作为文学教授,张莉从婚姻关系中还看出了新女性写作的方向。
她以曾在网上引起过轰动的陈朗悼文事件来举例。陈朗作为逝者的妻子,如果像寻常悼文那样记述丈夫的生平美好,也可以打造学术伉俪的形象。但她没有这样选择,而是说出了真心话:“我曾经也是多么地热爱哲学和理论。如果我们不结婚,我是否能更好地欣赏他的思想和行动?”
张莉认为,陈朗在悼文中讲述了婚姻里的遗憾,是对他们的婚姻,包括对她丈夫的真正的尊重:“面对事实,承认它,而不是加上滤镜,不是别过头去假装这个事情不存在。所以对于陈朗的文章,我自己很欣赏,我觉得它代表了一个主体对另一个主体的理解和尊重。这才是真正的女性写作,新女性写作就是要让那些听不见的被听见,看不见的被看见。”
巫昂:女人不能承载世界的重量?女人恰恰承担了世界大部分的重量
易卜生《玩偶之家》、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都是经典的女性主义文学,作者是男性。在张莉老师的研究中,女性文学创作非常重要的标志是主体言说,标志着女性结束了自身的历史沉默,由男性替女性言说,变成女性自我言说。比如1925年冯沅君的小说《隔绝》,女性以给爱人写信的形式,自我言说情感,这在当时非常大胆。
巫昂新书《仅你可见》也是86封情书,收件人是X先生,但更像是写给自己的独白,呈现出女性精神成长史。巫昂在信中引用波伏娃的话:“多数女作家都令人失望,因为她们没有抓住人类境况,没有把人类境况当成自身境况。她们很难感到要对宇宙负责。一个女人怎么能独自承载世界的重量。”
巫昂在对谈中解释道,她引用波伏娃的话,但并不认同波伏娃:“我提到波伏娃的这句话,但我觉得没有一个女人是不能够承担整个世界的重量,女人恰恰承担了世界大部分的重量。我是在三年前着手写这本《仅你可见》的,那年上野千鹤子以及她的《厌女》,随着她与三位北大女生的对谈而引起了广泛关注。我这本书的书写过程,其实也是我盘点自己的过程,无论是从性别或写作者的身份,还是从波伏娃所怨恨的主体性意识困境的角度。随着写作过程的深入,我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上的一些深层次结构的变化。”
王柳云:我不是清洁工画家、农妇作家,不要给我贴标签
在王柳云以往的相关报道中,“清洁工画家”这个词经常被用到。对于这个极具传播力的词,王柳云本人却非常反感:“为了生存,我来到北京在大楼里做打扫卫生的工作,做完了就躲到哪个地方偷偷画画。后来被媒体贴‘清洁工画家’的标签,我说天哪,我自己都没有承认!我只是把我所见到感受到的东西画出来而已,算什么艺术家。而且打扫卫生只是我现在做的,我一辈子一直都在为生存而奋斗,从事过各种职业。如果我是在开一个饭店做一个老板的话,我在这里画画,你叫我什么呢?”
后来王柳云开始写作,新书出版后有人宣传她为“农妇作家”,她也拒绝:“在我们那个小县城,八九十年代以前,农妇这个词就是用来侮辱人的。县城里的底层人互相践踏,有人在县城里有份每月30元工资的工作,有个居民户口,他就认为比我高一等,可以任意践踏我,对我们农村人称呼‘农妇’和‘农哥’。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想被贴上农妇这个标签。”
张莉:这个世界不是让人恨的,而是让人爱的
在现场观众提问环节,有人从上野千鹤子的《厌女》一书引申到了一些女性的“厌男”思维。对此,张莉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这个世界不是让人恨的,而是让人爱的。我们读书,写作不是为了恨谁,不是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分裂,而是让大家互相理解。”
张莉进一步解释道:“很多问题,不是哪个个体的问题,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结构和生态里边,每一个人的思想、行为都受到了整个社会的影响,社会现状的改变需要大家的共同努力。而且,每个人的性别观也是在变化中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长。就像我们看到拐卖事件或者家暴、性侵的时候,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愤怒。这个不只是女性立场,也是现代人的立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爱。这个世界可能让我们不那么满意,但是可以先从成为更好的自己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