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鹏
从2000年开始的《蓝色生死恋》的风靡,到2002年《冬季恋歌》奠定以电视剧为代表的韩流在亚洲乃至世界的地位,再到眼下引发高收视率的《爱的迫降》,20年来,韩国不断地用爱情为主题创制偶像剧,不但“喂养”本国观众,也让韩国以外的观众为主人公的爱情“同呼吸、共命运”。为何韩国的电视剧对于爱情的生产如此成功?它们是如何把握和提取爱情的“本质”,从而让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拥有相同的感受和体验?
开始于颜值:爱情的萌发
韩剧一大特点是善于制造“男神”,虽然也不断地出产“女神”,但基本上是流水的女神,铁打的男神。二十年来从宋承宪、张东健、元彬、权相佑、裴勇俊,到苏志燮、玄彬、李栋旭、孔刘、赵寅成,再到李敏镐、金秀贤、李钟硕、南柱赫、丁海寅……韩剧的男神迭代又共生,出产了从健硕男到花美男再到温柔男三代不同审美取向的“男神”。
对于以女性为主要目标观众、以爱情为主要内容生产的韩国偶像剧而言,男神的生产有其必然的内在原因。但为何有些人较易成为他人心仪的对象或注意力的焦点?其中既涉及微观的个人互动层面上的喜恶,也涉及更宏观意义上的社会规范与预设标准。在这样的标准下,某些人就会比其他人更符合审美抉择。
电视剧作为一种大众传播艺术无法展示“性”——这是两性爱情的生理或基因基础——但是可以展示其媒介化的表征:性感。于是生发爱情的第一条路径,便是对于性感的影视表征。性感成为一种资本,勾连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极度商业化的韩剧依照这种理论塑造其爱情故事中的男主角。具体来说,主要有以下三种策略:
其一,外貌体型与装扮。长相和身材是男神制造的基本门槛,于是我们看到《蓝色生死恋》中的宋承宪、《冬季恋歌》中的裴勇俊、《来自星星的你》中的金秀贤、《听见你的声音》中的李钟硕……每一个都是身材颀长、帅气俊美。加之在衣着、发型、妆容等方面,韩剧完全以高标准来形塑其外貌,以达到最符合大众审美的认知。
其二,情感劳动和操演。韩剧中男神的“霸道”“暖”以及“撩”,是人际交往中对于富有魅力的男性的期待。这种期待既是习得,是朱迪斯·巴特勒所谓的操演,也可以被内化为布尔迪厄意义下的“第二天性”。编剧会使尽全力,用细节来增添这些操演,以增加男主角的魅力。
其三,身份与社会地位。社会身份和地位自带爱情产生过程中催化剂的作用,《继承者》中的李敏镐是富二代、《浪漫满屋》中的郑智薰是当红偶像、《秘密花园》中的玄彬是公司社长,而到《爱的迫降》中又化身为官二代……韩剧对于男神的身份和地位的设置,充分从人类主流社会对于爱情抉择的内在逻辑出发,各式帅气多金的“霸道总裁”式男主被塑造出来。而女性在此过程中,多半是作为“霸道总裁”的补充面而出现的。
发展于禁忌:爱情的建构
没有一桩苍白而无趣的爱情故事会有听众。韩剧的爱情甚得个中滋味,于是在遵循基本的社会原则的基础上,不断变形出各种看似打破既有观念的恋爱,以求达到突破“禁忌”的戏剧效果,从而实现人们对于爱情的向往和想象的共情。其中或许有内容和逻辑上的谬误,然而人们往往因为获得了替代性满足而宽宥了这些谬误。一言而概之,被消费文化所熏陶出来的电视观众的审美趣味,无非是想要亲密关系的电视范本和情感沉浸的影像投射。逻辑、事实、理性抑或现实都不重要,共情才是王道。
主要有三种形式:
其一,虐心之恋。曾有人戏称韩剧有“三宝”:车祸、癌症和治不好。这是说韩剧通过男女主角间因为各种病症和意外而导致爱情的波折和磨难,在表现爱情的易逝和脆弱的同时,以有情人难成眷属来牵动观众的心。这充分概括了2000年代初期韩剧对于爱情生产的套路,比如早期韩剧的代表《蓝色生死恋》《冬季恋歌》《天国的阶梯》等无不如此。
其二,破壁之恋。打破人与人之间恋爱的边界,把想象力和传说、传奇等相结合来表征爱情,是韩剧的一个极大创举。于是在爱情的内核统领之下,韩剧既可以表现如《我的九尾狐女友》这样的人妖恋,也可以表现《蓝色大海的传说》这样的人兽恋;人鬼恋更是经典的品类,广为人知的就有《鬼怪》《阿娘使道传》《哦,我的鬼神君》等;除此之外,还有《河伯的新娘》是描写人神恋的,《来自星星的你》是和外星人谈恋爱,而到了《你也是人类吗》干脆和人工智能说爱谈情了。人与非人的恋爱,情感是共通的,但既有陌生化的效果,又有挑战的快感,不难想象韩剧的编剧因何不断进行此类创作。
其三,多元之恋。近些年来,韩剧对于爱情的呈现,更多的是打破各种既定认知的方式来进行。比如跨越阶层的《龙八夷》,跨越男女年龄的《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太阳的后裔》,甚至跨越性别,比如《咖啡王子一号店》《绿豆传》。某些韩剧甚至放弃了俊男美女的标配,比如《我的名字叫金三顺》以俊男配丑女。
可以看到,不断求新求变的韩剧在放弃悲情叙事的同时,也放弃了简单叙事,以更加广阔的社会背景融入爱情制造,从而使韩剧对于爱情的生产与对于受众心理的抓取同步。爱情是人类所有情感中最激烈也最繁复的一种。因为是爱情,人们对于电视剧变得极为苛刻;但又因为是爱情,人们对于电视剧变得极为宽容。不断揣摩社会心态的同时,又切合和引领社会脉搏与对爱情的想象和憧憬,这应该是韩剧对于“理想”或“难以企及”的爱情制造优于他国电视剧的爱情生产的重要原因。
结束于想象:爱情的省略
重书也不会写出《围城》——婚后的方鸿渐与恋爱时期的他比,是多么一地鸡毛。
韩剧的聪明之处,也是其狡黠之处,也是其可怕之处,便是它总是把爱情设置为一种精神向往和鸦片,它只负责好的一面,让你上头,却绝不再进一步——揭示之后的结果并为之负责。电视剧中的爱情成为你午后的白日梦,若是你醒后怅然若失,总是还算清醒;怕的是你醉生梦死,完全落入大众文化对于爱情的打造,就难免不切实际,以至于对于生活中的另外一半,相看更厌。从这个角度而言,韩剧对于爱情的塑造,或者大众文化对于爱情的生产,真是如法兰克福学派的诸位学者所言,既廉价又极具危害性。
韩剧另外一个值得警醒的地方是,如同绝大部分带有商业创作取向的大众文化的生产一样,都把爱情限定在青年这一群体,于是韩剧中几乎不见中老年人的爱情。这样的爱情自然激烈,俊男美女自然赏心悦目,然而却也刻板、刻薄又现实。
不过,公允地讲,韩剧反映了人们对于爱情的普遍向往和追求,迎合了人们对于爱情的想象和憧憬,制造了爱情的幻想和白日梦,并不断地随着社会的发展用中产阶层的消费文化来塑造和包装这些爱情,三管齐下,牢牢攫取了电视观众的心,从而在至少亚洲范围之内获得了广泛的成功和认可。由此可见,爱情既是一种美好的情感,也是一种电视创作的核心元素,更是大众文化和消费文化造梦的机制。但也由此可见韩剧对于爱情的叙述和建构内在机理的老套,其叙事母题的传统。不过,对于忙碌、辛苦、一地鸡毛的现代人而言,从电视剧的白日梦中获得暂时的慰藉、满足和温暖和愉悦,似乎也无可厚非。
然而,是梦,总是要醒的。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