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以物喻物
如杜牧《秋夕》:“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以水喻夜晚的寒意;白居易《忆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以火喻春天的红花,以蓝色染料喻春天的江水;乐府古辞《孟珠》:“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以青碧的水比喻春草;谢眺《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用彩绢“绮”形容晚霞,用素绢“练”形容江水;贺知章《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以剪刀的精于剪裁比喻新发柳叶的新巧;李白《北风行》:“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以席片夸张比喻北方雪花之大;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以春天开放的白色的梨花来比喻西北边塞八月的飞雪;韩愈《送桂州严大夫同用南字》:“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用“青罗带”形容江水的澄碧,用“碧玉簪”形容山色的青翠;苏轼《元月廿七日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用“翻墨”形容黑云翻滚,用“跳珠”形容大颗雨点溅在船面时的情形;韩愈《听颖师弹琴》:“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用“浮云”在天空浮动,“柳絮”随风飘舞来形容颖师弹琴时悠扬的乐境;李颀《听万安善吹筚篥歌》:“枯桑老柏寒飕飗,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用“枯桑老柏”比喻冷涩的乐境,用“九雏鸣凤”相容清越之声纷纷出现,用“龙吟虎啸”形容高亢宏亮的重弹,用“万籁百泉”形容乐音天然清寂;《听董大弹胡笳兼寄语房给事》:“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用“长风吹林雨堕瓦”形容快弹、重弹,用“迸泉飒飒飞木末”形容乐音的清冷和突然爆发力,用“野鹿呦呦走堂下”形容乐音的悠长浑厚;元稹《琵琶歌》:“冰泉呜咽流莺涩。因兹弹作雨霖铃,风雨萧条鬼神泣”“霜刀破竹无残节。幽关鸦轧胡雁悲,断弦砉騞层冰裂”,用“冰泉呜咽流莺涩”形容冷涩的乐境,用“霜刀破竹无残节”形容流畅的乐境,用“幽关鸦轧胡雁悲”形容断断续续的悲哀的乐调,用“断弦砉騞层冰裂”形容乐章间歇后突然的爆发力;李绅《悲善才》:“花翻凤啸天上来,裴回满殿飞春雪。抽弦度曲新声发,金铃玉珮相瑳切。流莺子母飞上林,仙鹤雌雄唳明月”、“寒泉注射陇水开,胡雁翻飞向天没”,用“花翻凤啸”形容节奏的多变和清越,用“金铃玉珮相瑳切”形容轻重音的和鸣,用“寒泉注射陇水开”形容由冷涩转入开朗乐境,用“胡雁翻飞向天没”形容乐调的起伏顿宕和悠远。
3、以人喻物
如曾几《三衢道中》:“山似故人堪对饮,花如遗恨不重开”;姚合《和郑相演杨尚书蜀中唱和》:“江同渭滨远,山似傅岩高”;柳宗元《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刺史》:“岭树重障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岑参《暮秋山行》:“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白居易《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急雨”来比喻琵琶弹奏中的重弹,用“私语”比喻琵琶弹奏中的轻弹,用“大珠小珠落玉盘”来比喻弹奏中重弹和轻弹的交错使用;韩愈《听颖师弹琴》:“呢呢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銮轩昂,勇士赴敌场”,用“呢呢儿女语,恩怨相尔汝”比喻低沉缠绵的乐境;用“划然銮轩昂,勇士赴敌场”比喻慷慨激昂的琴声,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兼寄语房给事》:“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形容乐曲的悲哀伤感。苏轼诗中以人喻物的例子很多,而且别开生面、奇特生新,如《和钱安道寄惠建茶》:“纵复苦硬终可录,汲黯少戆宽饶猛”、“其间绝品岂不佳,张禹纵贤非骨鲠”,用汉代的名臣汲黯的憨直和盖宽饶的刚猛来比喻惠建茶的苦硬之气味,再用东汉太尉张禹不失为贤相但又苟且保位的人生批评此茶的美中不足;又在《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烙新茶》中,又将新茶比作美人:“仙山灵草湿行云,洗温香肌粉末匀……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以上以人的性格和品行来比喻茶品,真让人匪夷所思。另外,他形容青山是“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时不肯入官府”(《越州张中舍寿乐堂》);将落花比作遗世独立的逸民:“遗英卧逸民”(《次韵陈四雪中赏梅》);梅花像是南方的美女:“殷勤小梅花,仿佛昊姬面”(《梅花》),海棠是位快要睡去的美人:“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粧”(《海棠》);北方飞来的大雁像是北归人:“两两归鸿欲破群,依依还似北归人”(《惠崇春江晚景》),还有“瘦竹如幽人,幽花如处女”(《书鄂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西湖真西子”(《次韵刘景文登介亭》)等皆新奇、贴切而生动。
4、以物喻人
如:杜甫《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身轻一鸟过,枪急万人呼”,用飞鸟急速地飞过比喻蔡希鲁都尉的身手矫健;《饮中八仙歌》:“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前者用“玉树临风”形容崔宗之潇洒的身姿,后者用“长鲸吸百川”夸张左相李适之的狂饮和猛饮;汉乐府《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用山顶白雪和云间之月来比喻自己的高洁和坚贞;刘桢《赠从弟》:“岂不罹霜雪,松柏有本性”用“罹霜雪”的松柏比喻自己高洁不畏强暴的秉性气节;贺铸的词《半死桐》:“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用梧桐半死、鸳鸯失伴比喻自己妻子的亡故,只剩下孤单的自己;于谦《咏煤炭》:“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石灰吟》:“粉骨碎身全不惜,要留清白在人间”俱是借喻,分别用煤炭为了苍生的饱暖而不辞辛劳,表白自己像石灰一样,为了清白操守而不惜粉身碎骨;辛弃疾《鹧鸪天》:“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用城中桃李比喻畏惧金兵的朝廷权贵,用溪头荠菜花比喻民间主战力量;苏轼《蝶恋花·代人赋》“天涯何处无芳草”借此劝喻这位“多情反被无情恼”的少年可以到别处去寻觅知己;李纲《病牛》:“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借喻只要苍生得救,自己不惜卧病老死;刘禹锡《酬乐天咏志见示》:“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比喻虽到老年也有奋发有为;《浪淘沙》:“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比喻经过一番考验陶冶,总会有人知晓,对未来充满信心;郑思肖《画菊》“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暗示自己的民族气节;王冕《墨梅》“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借以表示自己自甘淡泊、坚持操守;龚自珍《己亥杂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则是借喻自己为培育新人甘作牺牲等等。
三、比喻的特征
1、比喻具有两面性
所谓比喻的两面性,就是它具有或褒或贬的正反两面,钱锺书将其称为“喻之两柄”(《管锥编·周易正义·归妹》)。在钱锺书之前,清人吴景旭就将这种两面性称之为“异用”。他举韦应物的两首诗“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见底清”(《赠王侍御》)和“冰壶见底未为清,少年如玉有诗名”(《杂言送黎六郎》)为例,两诗中都以“冰壶”作喻体,但在前一首诗中是褒义,赞美王侍御为人的“清纯”;在后一首中则是贬义,是“不清”。诗人用此来拔高这位少年,称赞这位黎六郎冰清玉洁,胜过玉冰壶。
具体论来,这种两面性也有两种表现:一是用一个喻体来表现不同对象的巨大反差,如上述的韦应物两首诗就是如此。再如李白《志公画赞》:“水中之月,了不可取”,黄庭坚《沁园春》:“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得无由得近伊”。前者是用来比拟这位高僧高山仰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后者是看着摸不着,心痒之词。再如“秤”这个喻体,有时用来比喻为人没有私心,处事待人,各如其分,公平允当,这是褒义,如诸葛亮《与人书》:“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另一种是说“秤”见物就有轻重,有失公正,如人之趋炎附势,所谓“花因时而盛衰,秤视物为低昂”(周亮功《花影》)。
另一种是用一个喻体来表现同一对象前后的巨大反差。如屈原的《离*》,前面说的是“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芷与秋兰都是香草、香花,用来比喻品德的高尚,这是褒义。但是后面变了:“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兰芷”不香了,“荃蕙”变坏了。随着环境的变化,世事的变迁,人也变了,这是贬意。曹植《赠徐干》:“圆景光未满,众星灿以繁。志士营世业,小人亦不闲”。诗人以明月(圆景)比喻志士,以众星比喻小人。“众星”在此是贬意;“众星灿以繁不识阳关路春事已烂漫”,这里的“众星”则是褒义。
2、比喻具有多义性
比喻不但具有两面性,也具有多义性。所谓多义性是指作为一个喻体,可以有多种内涵,可以从不同的方面或角度作比。如以“月”为例:有以圆喻月的,如“圆似三秋皓月轮”(王禹偁《龙凤茶》),“特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苏轼《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有以镜喻月的,如李白“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荆门送别》);以盘喻月的,如“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李白《古朗月行》)。还有以月喻目:“看书眼如月”(苏轼《吊李台卿》);以月喻女性:“微月生西海,幽阳始代升”(陈子昂《盛遇》),此处的月隐指武则天。另外古人常用“月眼”、“月面”喻人,前者取月之明,如“容光照人”;后者取月之圆,如“圆姿替月”等。也有以月喻时光:“明明千秋,如月在水”(李白《漂阳濑水贞义女碑铭》)等,这就是月这个喻体的多义性。任何事物,非止一性一能,所以在事物比喻的运用上,就不限于一功一效,这就是喻体多义性产生的原因。如“柳”,白居易取其柳叶之细长的特征来比喻美人的眉毛:“芙蓉如面柳如眉”(《长恨歌》);李商隐则取其纤细婉曲来形容女人之眉:“柳眉空吐效颦叶,榆荚还飞买笑钱”(《和人题真娘墓》)。庾信则取柳枝的纤细款摆来比喻女人腰肢的纤细柔软:“上林柳腰细,新丰酒径多”《和人日晚景宴昆明池》)。韩偓也是如此:“药诀棋经思致论,柳腰莲脸本忘情”(《频访卢秀才》)。刘义庆则取柳逢春而发、朝气蓬勃来形容王恭的精神状态:“濯濯如春月之柳”(《世说新语》)。顾恺之则以柳先吐芽报春,又先落叶报秋,来喻人之早衰:“蒲柳常质,望秋先零”(《晋书·顾恺之传》)等等。
3、比喻要求新鲜、贴切
这是比喻能否取得成功的两大要素,对于比喻运用的成功至关重要,缺一不可。在中国古典诗人中,前面已谈到,苏轼是其中做得非常成功的一位。他的比喻既出人意外,又贴切合情,新鲜而贴切。例如品茶之类诗作,前人述备矣。但苏轼的品茶诗确能独辟蹊径,让人拍案叫绝。在《和钱安道寄惠建茶》中诗人用古代的将相作喻:
雪花雨脚何足道,啜过始知真味永。
纵复苦硬终可录,汲黯少戆宽饶猛。
草茶无赖空有名,高者妖邪次顽懭。
体轻虽复强浮泛,性滞偏工呕酸冷。
其间绝品岂不佳,张禹纵贤非骨鲠。
诗中提到的汲黯为汉武帝时主爵都尉,为人正直无私,不知畏避,曾当面顶撞汉武帝,被武帝称为“甚矣,汲黯之戆也”!盖宽饶,汉宣帝是司隶校尉,为人性格刚直、不畏权贵,许多皇亲国戚被他抓捕和弹劾。张禹,东汉和帝时官至太傅,录尚书事。为人敦厚节俭,关心民生。但在邓太后临朝后,为保禄位,不敢有所作为。诗人认为:用“雪花”、“雨脚”之类自然物来以物比物,形容惠建茶之美,这不足道。必须用汲黯的憨直和盖宽饶的刚猛来比喻惠建茶的苦硬之气味,再用张禹不失为贤相但又苟且保位的人生批评此茶的美中不足。用上述历史人物的得失品评来比喻茶质、茶性,确实是发人之所未发,新颖又贴切,清人纪晓岚评曰“将人比物,脱尽用事之痕,开后人多少法门”(《阅微草堂笔记》)。
苏轼不但用历代将相喻茶,还将茶比作美人:
仙山灵草湿行云,洗温香肌粉末匀。
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
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
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烙新茶》
苏轼还用咏茶品茶来张扬正气、抨击时政、贬责小人,将日常生活引入政治范畴。将小事写大,这是苏轼常用之法,其中大量通过新颖贴切比喻,如上面说到的《和钱安道寄惠建茶》,借茶味而褒扬“戆”、“猛”之士,贬斥“妖”、“顽”之辈,嬉笑怒驾,皆成妙句。诗最后云:“收藏爱恒待佳客,不敢包裹钻权幸。此诗有味君勿传,空使时人怒生瘿”,更是对以好茶钻营权门小人的讥讽。
在《荔枝叹》更是直接指了贵族官僚借贡新茶向皇上争新买宠:“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并直言:“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充分表现他同情茶农,抨击苛征重敛。其中用“尤物”喻茶,以“武夷溪边粟粒芽”比喻武夷山的名茶小龙团,皆新颖而贴切。苏轼有时还借咏茶来抒发人生感慨,其实也是他自己人生经历的写照。《寄周安孺茶》这首长达120句,是苏诗中第一长篇,正是咏茶之作。诗篇先是记述了宋以前的茶文化历史,继而边咏边叹:名茶能给人充分的享受却不免悲叹名茶辱没:“团风与葵花,式砆杂鱼目”,“未数日注卑,定知双井辱”。实际上是自己人生遭遇的叹喟!
当然,将比喻运用的新鲜贴切,在中国古代诗人中并不只有苏轼,诗人很多,诗例也很多。例如比喻一般是将抽象的不可捉摸的事物,通过比喻变得具体可感,但有的也反过来,以抽象、模糊、陌生物作喻体,显得新颖别致,如“自在飞花轻若梦,无边幽雨细如愁”(秦观《浣溪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辛弃疾《鹧鸪天·代人赋》)。一般用花比喻女子,刘禹锡却用来比喻男人:“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竹枝词》之九);又如《邶风·柏舟》,连用两个否定副词“匪”:“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以此来表示“我心”之坚贞不渝;《小雅·斯干》中,连用“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四个比喻来刻划建筑物线条的整齐划一;《魏风·硕鼠》中,三节中连用“硕鼠”开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硕鼠,无食我麦”,“硕鼠硕鼠,无食我苗”。皆是副词连用或实词重叠,但并不觉得啰嗦,反而觉得新颖别致。白居易的《女道士诗》“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以花来比美女,这是常态;苏轼却倒过来,用美女来比喻名花:“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海棠》)。刘因的《饮山亭雨后》云:“山如翠浪经雨涨,开轩似坐扁舟上”,其比喻又何其新鲜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