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血
“白瓷砖地上,洗手池和抽水马桶中间的阴影里,有个红点。是一滴血。”
这滴生理期的血真实存在过,只不过距离现在好几个年头。经血原本应该在的地方是马桶里、卫生纸上、垃圾篓的卫生巾里。当它出现在白色瓷砖上时,你会觉得画面有一点刺眼。
那时张天翼还在念书,假期返校前,不慎在家里的地砖上留下一滴血。看到那滴血时,她脑子里出现一个怪念头,有些舍不得擦掉这个从自己身体里跑出来的东西。“老想着就算人走了,至少会有这么一点点的自己留在家里,和妈妈待在一起,那也是很好的。”
现实里的张天翼和母亲拥有过超出平常母女的亲密,故事里的主角粒粒和母亲也是。只不过,现实里她最终还是擦掉了血,而故事中的那一滴被留下来了,留在再婚后的母亲与继父的新家里。父亲在母女关系里总是名闯入者,和许多女儿一样,张天翼对自己的父亲并不满意,背地里偶尔跟母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离婚”。她是天津人,记忆里大家分外注重“在外不跌份儿”,夫妻离婚的少之又少。无论日常如何扭曲与倾轧,婚姻这床锦被一盖过,血腥味顿时就被锁在了家门里。
现实里未能如愿的事情,她搬到文字里,只不过也与圆满相去甚远。在短篇《地上的血》里,母亲王嫦娥在女儿粒粒上大学后离婚,经人介绍与一位中学老师再婚。故事是从粒粒放假回来,第一次踏入那个全然陌生的生活空间开始的。每个人在白天或多或少完成对“和美”的扮演,到了半夜,一切被粒粒突如其来的生理期打破平衡。面对染污的床单和不被预料的出血,在“一种阴沉的平静”里,王嫦娥说,自己半年前就停经了。
经期和经血,那本来是只属于母女两个人的秘密。一个三口之家里,背负劳累委屈的母亲通过这“红色印章”与女儿构建起排他的亲密,彼此拥有,不再孤立无援。然而一个*家庭并不是如此。在女儿的注视下,中年女性被分裂成一个娴熟的“母亲”和一个生疏的“女人”, 女儿与爸爸抢妈妈,总是赢的毫无悬念;而女儿与妈妈本人抢“妈妈”时,走向却是两败俱伤。
母亲与女儿无法免于离散,就像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关系那样,这是张天翼隐隐想说的。这次与停经有关的冲击同样源自现实,某一次生理期,她像往常那样去家里老地方翻找母亲的卫生巾,“妈妈总会准备好一切,妈妈就是兜底”,这次却只翻出了最轻薄短小的护垫。面对她的询问,母亲回答说,自己已经快要绝经了,那点出血量用护垫已经绰绰有余。这对当时的她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她好像看到两人曾经肌肤相贴的亲密正在随潮消退,而“她当初就乘着这样的红色潮水,从肉体的罅隙中滑进世界,从母亲的盼望中跨入现实。某种程度上,我们活在与亲爱的人共享的部分里”。在渐行渐远中被剥除的不只是关系,也是一部分的自己。而这个故事里,“如果说必须有反派,那也只能是时间了。”
几个月前,张天翼决定回一趟老家。她告诉妈妈自己订了后天周末的票。回家的前一天,妈妈一反常态,给她发来一张自拍,说,我想让你看看,我现在是长这样。母亲担心自己老得太多太快,离家太久的女儿回去乍一看到会接受不了。然而,“她的害怕令我害怕,她的担心让我更难受”,“人的泥潭通常就是自己”。两人之间套娃式的小心翼翼最后只能归于一句,“以前不是这样的”
《地上的血》写好后,她照着自己的脚,画了一幅简笔画做章节页小图。书印好后寄了一本给妈妈,隔天妈妈给她发来微信,“我还没看内容,翻了一翻,那插图上的脚是你的吧?有一根脚趾弯着,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绿沙发
《如雪如山》共有七个故事,故事的主角都叫“lili”,有春运火车上的女学生詹立立,有怀抱婴儿、正为产后抑郁所苦的新手母亲俪俪,也有在一周年纪念日上与情人分手的已婚女插画师陶梨栗。据张天翼说,她们的名字是由英文名 Lily 而来,她喜欢词里爽脆的发音,词外百合花的涵义,不知不觉,一个荔荔变成了许多个 lili 。每个人都会在自己身边找到一个张丽或者王丽,每个人也或明或暗在这些 lili 身上瞥见自己,“所有女人身上都暗藏一块相同的拼图,她们的悲喜、隐秘的痛苦与爱憎,如此迥异,又彼此相通。”系在她们手腕间那些柔柔的结,有时是母亲与女儿,有时是女人与女孩,有时则是同窗、同事、萍水相逢的同路人……
lili 们也都是某一部分的张天翼,她们的共同特征是乖巧。“女孩子要有眼力见儿”,这是她从小被教导、逐渐深恶痛绝的一句话。在北方,这句话还有一个姊妹篇,叫做“女孩儿要会来事儿”。它们包含某些被整合到一起的规范,从家里的亲戚们口中,砸到每个小姑娘的头上。作为小孩,她花了许多工夫去揣摩,到底什么叫会来事儿,自己怎么样才能变成一个会来事儿的人。善解人意的同时要学会察言观色,表露聪慧时一定要恰到好处。她的求生欲来自幼时阴晴不定的家庭气氛,“我爸爸脾气不太好,我在家里经常需要小心翼翼地去观察他的脸色,来决定今天是要喘气粗一点,还是不要那么粗;是在家里溜边走,还是走中间车道。”
在《我只想坐下》一篇中,火车上遭遇性*扰的立立选择噤声,“他喜欢我所以才摸我”、“……换吧,值得”、“……就当免费按摩!要是什么都不想,还觉得有点舒服呢,说不定还能睡一会儿”,她跟自己这么说着。与此同时,那些横陈在车厢中散发臭气的人体、一人跨过千万里去开水房接回四五个人的热水、被不管不顾的中年男人抢走的座位,桩桩件件向她压来,“女孩子在乖巧懂事的造诣上无尽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