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6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①,可以寄百里之命②,临大节而不可夺③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8.07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④,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注释]
①托六尺之孤:
六尺:古代尺短,六尺仅相当于138厘米。身长七尺为成年人,六尺一般指代十五岁以下未成年人。
孤:丧父的孩子称为孤。
托孤的特定涵义是,君主临终托付重臣辅佐幼君,受托付者称为顾命大臣。
②寄百里之命:
百里:《孟子·万章》:“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白虎通•封公侯》:“诸侯封,不过百里,象雷震百里,所润云雨同也。” 故“百里”指诸侯国。
命:国之政令,一说指国家命远。
寄命的特定涵义是,在幼主成年之前,由顾命大臣摄政,代行君权。
③临大节而不可夺:
大节:指事关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何晏《集解》引何休注:“大节者,安国家,定社稷也。”
夺:《说文》:“夺,手持隹(鸟)失之也。”本义为丧失。《子罕》篇:“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孙子·军争》:“故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 《吕氏春秋·诚廉》:“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本章及以上各“夺”均应训为丧失,很多注家解为改变,实际上改变义亦由丧失本义引申而出。
④弘毅:一般把“弘”解为大,或宽广。章太炎认为“弘”就是“强”字,章氏《广论语骈枝》说:“《说文》:‘弘,弓声也。’后人借‘强’为之,用为‘彊’义。此‘弘’ 字即今之‘强’字也。《说文》:‘毅,有决也。’任重须彊,不彊则力 绌;致远须决,不决则志渝。”按,当从章氏,弘即坚强刚强,毅即坚决坚定。下文“仁以为己任”,此为“弘”(强),“死而后已”,此为“毅”。朱子《集注》:“非弘不能胜其重,非毅无以致其远。”
【翻译】
曾老师说:“可以临终托孤让他辅佐,可以授予国家权柄由他代行,即使面临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也不丧失节操,这样的人称得上是君子吗?这样的人铁定是君子啊!”
曾老师说:“作为士人,不能不刚强,因为使命重大;不能不坚毅,因为道路漫长。以践行仁道为自己的天职,难道还不重大吗?以生命结束为奋斗的终点,难道还不漫长吗?”
【绎读】
之所以把这两章合读,是因为主题完全一致,都是讲士之精神,气概,节操。前一章是节操1.0版,后一章是节操plus。前一章讲的是忠和义,更偏重实践性的事功;后一章讲的是仁与道,凸显的是超越性的终极关怀。如果只有“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那也不过是忠臣义士;必得有“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才当得起“志士仁人”。
孟子乃曾子嫡脉传人,他接着太老师讲,把曾子在这两章书中所开示的士君子风范发挥得更淋漓尽致。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 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孟子·尽心上》
“居仁由义”,方可称为“大人”。孟子又隆重推出“大丈夫”的概念,“大人”和“大丈夫”可视作曾老师“士”和“君子”概念的升级迭代产品。
《孟子·滕文公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按,富贵、贫贱、威武,通谓之“大节”;“不能淫”、“不能移”、“不能屈”,通谓之“不可夺”。
“大人”和“大丈夫”之所以为大,是因为“善养吾浩然之气”,此气充塞天地,“上下与天地同流”。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 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公孙丑上》
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孟子·尽心上》
昔者曾子谓子让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 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公孙丑上》
关于士君子之勇,荀子有如下定义:
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 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荀子·荣辱》
“临大节而不可夺”,以及“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既是大仁大义,亦为“大勇”。“虽千万人吾往矣!”对于曾子这两章书来说,再找不出比孟子这句话更好的阐释了!端的是牛B闪闪放光芒,以孔曾孟荀为代表的原始儒家身上那种气象、风采和神韵呼之欲出,粲然夺人心目。
朱子在跟弟子们讨论这两章书时,对曾子有个非常有意思的评价:
“曾子便恁地刚,有孟子气象。如‘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等语,见得曾子直是峻厉!”又曰:“这曾子一个人,只恁地,他肚里却着得无限。”(以上均见于《朱子语类》卷三十五)
按,“峻厉”的评语十分耐人寻味,曾子话语中所传达显现的此种特质,如果仅从性格气质方面去破解,恐怕就太失之表面了,也许更深层的缘由是深沉的信仰,深厚的宗教情感,也就是朱子所感悟到的“他肚里却着得无限”。
李zehou《论语今读》: “曾子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突出是 宗教性道德。似乎刻板、迟钝和笨拙;孔子也说“参也鲁”。但同时 也有如此感人的充满情感的不朽语言,这正是宗教性特征。宗教性的学派—方面强调严格要求、恪守小节,同时也要求在从小节作起的各种礼仪制度中,树立起刚强不屈的伟大人格。这伟大人格的建树以及各种道德行为的可能,并不是凭一时的勇敢、情绪、意气, 而是从小处做起的长期锤炼的成果。中国所谓“慷慨从仁易,从容就 义难”,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它不是“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汪 精卫)一时的豪情侠气,而是“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文天祥) 那种死囚三年终不为屈的“视死如归”。这才是曾参讲的“士不可以 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孟子讲的“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孔子讲的 “岁寒知松柏之后凋”的不屈不挠、坚持到底的韧性精神,这种 人格精神具有宗教性质和宗教情感,值得提倡和发扬。
西洋文化中所谓“骑士精神”,首推忠诚的德性,这是对领主而言;其次看重为信仰献身,这是对上帝而言。把曾子的信条拿来与之对照,把“仁以为己任”之“仁”换作信仰,似乎并无不妥。东西攸同,于斯又得一证。
太史公曰:“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司马迁《报任安书》)“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仁以为己任”,此为“可”;“士不可不弘毅”,“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为“不”。曰“可”,是为有为;曰“不”,是为有守。既有为,亦复有守,此之谓“倜傥非常之人”。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