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520。爱是什么?我们曾长久地追问,它却从未有一个标准答案。疫情之下的特殊时期,真挚的爱显得弥足珍贵。
85岁的「高龄少年」王蒙,写起小说来依旧兴致勃勃。以下文字节选自王蒙最新小说集《页页情书》中的《太原》,谈情说爱,有股热辣辣、活泼泼的劲儿。让我们追随他的脚步,在五十年代的北京来一场恋爱之旅吧。
文 | 王蒙
他激动地、偷偷地给刘霞写了一封信,他说他听到了话匣子里的她的朗诵,他就是那首诗的作者……
他害怕他的信带有赫列斯达可夫的气味,那个时候他轻易地充满着神圣感(对于时代)与罪恶感(对于自身)。他还是写了,说明越是关键的事情上,他越是义无反顾,敢于创造自己的人生。
他写上“刘霞”两个字并且为这两个字温暖不已。突然,一个“刘”字让他觉得好听、单纯,像溪水涓涓,像一幅绸缎,像星光更像歌声,让他想起水流,想起刘勃夫卡、刘德米拉与刘芭,还有岁月。她们都姓刘……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子在川上曰,黄河之水天上来,都是。而霞是一道光辉,是旭日和近晚,他喜欢“近晚”两个字超过了“傍晚”,是湖边——那时候他还不会梦到大海。湖水映射朝霞。“霞”令他头晕目眩、光芒万丈、沐浴狂喜。
流霞像山呼海啸一样地倾注在他的身上了。
何立伟 绘
读者,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写下你心爱的,却是还不相识的名字的时候从心底涌上的波澜吗?你咀嚼过品味过某一个美丽的神奇的名字吗?那种涨潮的汹涌澎湃,那种燃烧的飞扬异彩!美丽的梦与姓名一道,后来又与地名歌名一起保存在心的深处。
而刘霞说郎若漾的名字使她天昏地暗,狼?像羊?怎么会拥有这样的凶恶中带有调侃的姓名。你的名字太刺激了,刘霞后来对他说,我笑,我怕。
她——你,立即回信:“想不到这样荣幸地与作者认识了。”你说是认识了,其实咱们还没有见过面呢。你甚至说“您有一个不一般的名字”,这样写信像是老友。
“作者”两个字令我升腾飞翔,“认识”两个字使我落泪。“我、认识了、你”,这像一句话剧台词,十分多情,我要说简直是上苍的恩宠。同时我感到恐惧,因为我立即想起这句台词的可能的不祥的下文:然而我错过了你。整个台词似乎是:“我认识了你,然而错过了你。”
人生的公式是多么悲伤!
你知道两个小时以后我想的是什么吗?太不好意思,我突发奇想,我想用我的《青春放歌》的稿费给你买一辆天津产飞鸽二六坤车,我想,我真想送给你一辆飞鸽自行车啊。车把上要安装化学(那时还没有塑料一说)把套。配上洁白的劳保线手套。我还想与你一起在夏天喝信远斋冰镇桂花酸梅汤,在冬天喝浓香热烂的年糕张小豆粥。
我想拉一下你的手。
然后是我们夜走北京城,我们在参加完保卫和平的集会之后去吃了夜宵馄饨和烧饼。是那一次集会使我第一次听到了巴拉圭和乌拉圭的国名。此前我们熟悉的和平人士多是法国人,约里奥·居里、法齐、阿拉贡、毕加索。北京集会上有一位巴拉圭诗人在和平集会上朗读了他的诗。我想以后也许我会被邀请作类似的朗诵。
巴拉圭至今没有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
然后我们走路,一路我都在唱歌,你的倾听,你的眼皮与人中的轻微抖动与对于歌词的轻声默诵,比我的歌声更迷人。那时候我“认识”许多爱笑的女孩子,然而她们的笑太肤浅。你的笑是不一样的,你的笑承担了太多的分量。我们互相讲述着不幸的童年,父母、家世。你甚至于告诉我,你的皮肤的特点是冬暖夏凉。这使我觉得亲得要死。我们走过了地安门和后海,我们感觉到了微风与水香和柳树新枝的芬芳。我们走过了银锭桥,走过了北海后门与养蜂夹道,甚为窄细的养蜂夹道也让人感到那么安全,那个时候中国的词典上“犯罪”两个字消失了。西单、天安门与前门……那时的路灯稀疏而又飘摇,昏黄而又沉静。可能是我们走路走得饿了,走过饭馆的时候我们闻到了菜肴的香味。你说你最喜欢吃烧饼,包括芝麻烧饼与马蹄烧饼。一旦餐饮,香甜永远。一过八点,所有的饭馆与商店都打烊。开始入睡的伟大城市含情脉脉,略带神秘,无限流连,休养生息,准备明天,流行的口号是要与时间赛跑。偶尔有几辆汽车驶过。我们觉得坐汽车的人都是伟人与准伟人,都是钢铁一样的英明领导与救世英豪。而大街上的行人似乎只剩下了咱们俩,咱们俩代表着青春、新一代,亲爱与抚摸咱们的城市。甚至于“城市”两个字也是解放以后流行起来的,带几分苏俄味儿。解放前我们知道市、城、闹市、街市、古城、城郭,却很少讲“城市”。解放了的人们都重视唱歌与听报告,从歌曲与报告中我们学会了“城市”一词。而如果唱了歌、听了报告还一起走了路,一起欣赏了喜爱了自己的城市……那就是,那当然是爱情。
❤ 王蒙笔下的“罗曼蒂克”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