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员拍摄的海上风景
三、陆地不存在
2018年，老田在海上遭遇生死关头。同一年底，他结束了第一段婚姻。
他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奇妙，2018年似乎是他生命中的分水岭。这一年过后，他的工资上涨了，升上了大副，逐渐体会到蓝天大海、远离人群的快乐。
回到2018年，老田还是二副。夜里，他所在的货船停靠在印尼巴厘巴板湾港口。第二天中午，他听见三副在驾驶台上大喊“前面着火了”。老田赶紧冲上驾驶台，看见距离船头大概500米的海面上，大火正在燃烧，很可能会烧到船上。
他立刻反应过来：可能是轮船昨晚抛锚时，把海里的输油管勾断了。油管泄露了一夜，石油随着海潮漂流，肯定铺满了附近的海面。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个烟头，海面就能燃起熊熊大火。
大火烧出的黑烟从海面升起，几乎有2000米高。火势蔓延到轮船上，温度极高，连船上的钢铁旋梯都被熔断了。整艘船被海面上的大火包围，无处可逃。
火灾现场图 来源：宁波航运公众号
好在大管轮反应很快，关闭了所有的防火风闸，及时阻断了和外界的联系。所有海员躲在生活区和驾驶台，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他们寄希望于海面的油层还不厚，快点烧完，自然就能够得救，否则一直烧下去，极有可能引起爆炸。那样的话，一切都结束了。
船上很多人纷纷留下遗言，发给家里人。老田当时和妻子正闹矛盾，心里很混乱，没有留遗言，心想这辈子交代在这也认了。
获救后，老田被困在印尼，等待事故调查结果。他心情烦闷，给当时的妻子讲述了这段劫后余生的经历，但是他感觉妻子的态度有些冷漠，两人不欢而散。
后来，对方提出离婚，他也答应了。
他理解妻子，岸上的人感受不到海上的人存在，漂在海上的人也感受不到岸上的人存在。很多时候，心灵并不能越过物理空间的距离。海员远洋动辄七八个月，这期间，靠岸才能给家人发信息。年复一年。心灵的沟壑可能在一次次“感觉不到对方存在”中变深，最终，不得不选择分道扬镳。
有一次，妻子遭遇了车祸，老田漂在海上，没有办法帮上任何忙。妻子也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只能一个人去处理车祸相关的事情，联系陆地上的熟人帮帮自己。老田与妻子是高中同学，恋爱长跑了八九年，一路奋斗，相互扶持，完全凭借两人的力量在郑州买房、买车，有了安稳的归处。俩人相知相恋多年，历经许多考验，但是依然抵不过空间的隔阂。
2020年底，老田再婚。这次的结婚对象，接受海员常常漂泊在外的职业特点。老田在外赚钱，她就一心操持家里的事务。
老田很满意和现任妻子的相处模式，也不再抱怨海员这一职业不能陪伴家人，逐渐认识到海上生活有很多优势，开始享受漂浮的自由。疫情爆发时，他正在香港填海造机场，与陆地联系很少，一待就是十个月，外界发生的事情只存在于屏幕里。现代人打开手机，屏幕里就会弹出各种令人焦虑的信息，可是在船上，这一切都不存在，甚至不存在于感觉之中。在海上，每天面对蓝蓝的天空，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按照排班进行规律的作息，吃好喝好，日子过得很舒心。
陈海在2021年初也完成了结婚这件大事。离家在外，他平时会关注发布本地讯息的公众号。公众号里有一栏相亲交友活动，一个用户的女生卡通头像很对他的眼缘，他主动加了对方好友。当时，陈海的头像是一只坐卧在海边的柴犬，恰巧这位女生也很喜欢小狗。
他们从线上聊天，逐渐发展到恋爱、结婚。结婚前，陈海向女友解释了他的工作特点。女友的性格恰好比较独立，不介意陈海的工作需要长时间在外。
结婚后，他们买了一条柴犬。妻子后来告诉陈海，这只小狗给了她很多安慰。
妻子和陈海的微信头像
他们在2021年元旦结婚。3月，陈海在疫情后第一次出海，10月下船休息。他准备年前再上船，这意味着，新婚后的第一个除夕又要在船上度过。对此，他并没有觉得太遗憾，反而很平淡地说“习惯了”。自从他2011年毕业上船，陈海已经在船上迎接了8个春节。
第一次出海的小欧还没习惯在船上过节。以往每年中秋，小欧家都会把吃的喝的摆到门外，一家人坐在一起赏月、吃东西、聊天，享受团圆的时光。这年中秋，轮船驶离菲律宾海岸，远离了有信号的陆地。小欧跟大厨也混熟了，要求船上的北方大厨，必须给他做一些南方菜。那天晚上，两大桌子菜里，有一盘辣子鸡，里面混着鲜红的小米椒。
大家吃完饭、喝完酒就去睡觉了。小欧也没有看月亮。
因为不想在船上过春节，趁着靠岸后的换班机会，小欧实习期没满就决定下船。
海上生活却不会就此打住，下一次出海，已经在他的计划当中。
北方大厨做的中秋节大餐
四、世界在海水中摇晃
老田、陈海、小欧都反复说到了同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这是海员的生存智慧，也是海员这个职业给他们的训练。被无尽的海水包围，栖居在一艘飘荡的轮船上，与风浪共存，海员们很难不感受到海洋的伟力，对大自然生出敬畏之心。
在多年出海生涯中，他们都看过一些特殊的仪式。这些仪式承载着海员们对自然的敬畏，还有对平安的祈愿。老田知道，有些轮船还遵循着“赤道祭”的仪式，在轮船过赤道时，有船员会把一只鞋子扔到另一边，代表脚踏南北半球，接下来要往南开了。小欧遇到的船长是福建人，他会在房间拜妈祖、上香，求保平安。陈海也遇到过类似的仪式：大家包完饺子，有的船长会把第一盘饺子端到船头拜一拜。
但是，他们称这些仪式为“迷信”。老田的态度是：“与其信鬼神，不如多强调安全，每次干活的时候强调的都是安全。”他认为，随着航海技术和气息预测知识的进步，大家已经能够很好地应对或者规避自然风险了，大多数海难还是人为因素造成的。尤其是他经历过重大的火灾海难，这让他更加坚信，人为因素才是最重要的。事后他反思的时候发现，只要在任何一环，有一个人站出来，询问一些小细节，就能阻止这场灾难。
陈海观察过一些比他资历更老的海员前辈，虽然他们平日看上去很淡定、悠闲，但是他能够感觉到，这些前辈一直保持着警惕心，锻炼出了捕捉危险的敏锐直觉。
他自己也是如此。2017年冬天，他所在的船从韩国回来，遇上了寒潮。海上的风浪非常大，轮船一度倾斜到了40度。不巧，这艘船是一艘老船，主机不好，如果主机出现动力问题，轮船基本上只能随风飘荡，很可能倾覆。冬天的夜晚，气温低至零下，海水冰凉刺骨。一旦在海上发生翻船，所有人根本等不到救援队来，早就失温冻死了。
那天，陈海像往常一样下班、回房间，心里却在默默计划，找好了救生衣的位置，思考了轮船倾覆后的逃生路线——怎样爬出房间、怎样找到开阔的地方……他躺在床上睡觉，意识却是清醒的，随时等待逃生。
还好，有惊无险，陈海平安度过了这趟航程。
